乔二强没有撒谎，他确实没长痔疮，所以也没必要白白浪费钱，专程跑去肛肠科给人瞧屁股。

　　趁着宋英和乔一成谈话的间隙，乔四美一行人去了医院楼下，他们空着手下去，拎着一提纯牛奶和几袋子水果上来。袋子中都是些平常水果，左不过苹果、柑橘、梨和香蕉几种，现在天气冷，水果不容易坏，所以多买了些。

　　"人呢？就走了？"乔四美见病房门开了，探进去个脑袋，左瞧右瞧，没找到人，她将手上的东西提起来给乔一成看，"我们还买了挺多吃的。"

　　"就谈了两句话，人早走了。"

　　"这就走啦？"话毕，乔祖望磕着瓜子晃荡进来了，将一掌心的瓜子皮倒进垃圾桶，他拍拍手，困惑又失望，"这人什么来路？孙猴子也没得这么神出鬼没的。"

　　"大哥，她和你说什么了？"乔四美将东西放到电视柜上，一溜烟儿跑过去，侧身坐到了乔一成床边，她双眼亮晶晶，语气中全是按捺不住的激动。

　　"对啊，大哥，她来干什么呢？"乔二强也望向了他。

　　乔三丽虽没说话，目光中好奇的成分也不少。在这件事上，乔一成并不想多说，为了阻止话题继续下去，只好拿乔四美开刀:"没说什么，别瞎打听。"

　　"啧，这怎么能叫瞎打听呢？"乔四美的屁股往里挪了挪，以示亲近，距离拉近后，她接着用言语表明了自己与乔一成的心连心，"你是我亲大哥，我是你亲妹妹，你的事情我当然要关心啦。"

　　"得了吧，别的事情不见你这么上心，专爱打听八卦。"乔二强拆她的台。

　　"乔二强，你真得去肛肠科看看嘴巴，别有事没事的在这犯嫌。"

　　"你也别在这犯嫌。"乔一成捡了乔四美的话丢给她。

　　乔四美不依不饶，拐弯抹角地问了乔一成许多问题，乔一成不答话，当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乔四美大概长了两张嘴，这张嘴刚说完，那张嘴又叽喳个不停，几个同样的问题有如洗衣机滚筒内的衣服，从她嘴边滚过来滚过去，吵得人脑瓜子嗡嗡的。

　　"老大，他妈找你是为了个什么事？"乔祖望在床尾的短沙发坐下，瓜子壳在门牙中间响了一声，"我是你老爹爹，这总要晓得的吧。"

　　"你晓得了又能怎么样？"乔祖望的话只使乔一成感到可笑，但乔一成靠在枕头上，看向乔祖望的目光平静似水，他笑不出来。

　　乔祖望当初的话无一刻不在乔一成心内淤积着，将他围困起来，全身上下不得舒畅，直至他呼吸也不得通畅时，乔一成才忘了这些，也忘了自己姓甚名谁。

　　既然如今呼吸通畅了，既然他回到了熟悉的人间，乔一成自然而然地又想起这些，也理所当然地要直面这些。他并不感到疲乏，只感觉释怀，乔一成现在明白了，所谓亲情，不过裹着温情的残忍，给他带来无限的甜蜜，也一并将他推入极端的痛楚之中。他既然舍弃不了这份温情，就要像吞剑一样把包含其中的残忍也给吞下去。

　　"你不用操心，她同意我们在一起。"乔一成语气无甚起伏。

　　"什么？"乔祖望一下站起来，以为来了救兵，没想到仍是孤身奋战，他面色不悦，从嘴边拈下一片沾了唾沫的瓜子壳，"这不瞎搞吗？"

　　"爸，大哥自己的事你就让大哥自己决定吧。"乔三丽劝他。

　　"三丽说得对。"乔四美在一旁搭腔，小声咕哝，"反正你平时也没管过大哥。"

　　"你们知道什么？"乔祖望声色俱厉，"都不晓得事。"

　　"你又知道什么？我没精力和你吵，你要是怕这怕那的，干脆别认我这个儿子。"乔一成的话中听不出怒气，出口的每个字都如同烈日下蔫掉的花，随风轻轻地落在地上，动静不怎么大。

　　没人再拾起地上的花朝乔一成扔过去，乔祖望只是睁大眼睛，看得出来他想说话，但是他想说什么是听不到了，他一个音节都没发出来。

　　他大概预备好了要和乔一成吵一吵，把结果给吵出来。可是现在这情况，乔祖望所做的只是坐回原位，继续磕他的瓜子，这动作兴许带有发泄的意图，声响比方才大得多，就像房梁上有老鼠在啃东西，咔嚓咔嚓地响个不停。

　　"大哥，你别管爸。"乔四美看了乔一成一眼，欲言又止，脸上神情和乔祖望的差不多。

　　乔一成看得出她想说什么，所以不必再听她说，他略笑了一下，开口说道:"巧巧刚才醒了，被清远抱出去玩了，你去找她吧。"

　　"巧巧醒了？"乔四美忙站起来，走过去将挡在中间的帘子拉开，只见被子掀起一角，陪护床上已经没了戚巧巧的身影。

　　刚要出去寻人，恰好宋清远正朝门口走来。他手中抱着戚巧巧，戚巧巧手中挥舞着一朵向日葵。她手带起的幅度令向日葵重获生命力，那朵向日葵如同仍扎根在土中，在被风吹得摇摇晃晃。

　　"你家姑娘这起床气可真够大的，哭起来中气十足。"宋清远将戚巧巧交还给乔四美，怀中一空后他长舒一口气，活像扔掉个烫手山芋，宋清远伸出食指在戚巧巧腮上戳出一个小窝，"现在笑嘻嘻的，刚才哭着要找妈妈，哄了半天才哄好。"

　　"清远哥哥，不好意思啊。没想到她这么快就醒了。"乔四美抱住戚巧巧，后仰着头躲避向日葵热情的圆脸盘子。

　　"没事儿，这小孩挺好玩。"宋清远已经全然忘却不久前自己手忙脚乱的惨状。

　　"花。"得了个新奇玩意，戚巧巧看起来高兴得很，不断地重复着这个字，她伸手从向日葵上拔下几片花瓣，一扬手扔到了空中。

　　"大舅，抱。"戚巧巧身子朝前仰，要摆脱乔四美的桎梏，朝乔一成张开了双臂。

　　"大舅在打针呢，抱不了。"乔四美哄她。

　　戚巧巧仍是闹着要抱，于是乔四美将她放到了乔一成床上，拍了下她的屁股:"现在又不要你妈了？"

　　戚巧巧手脚并用，在床上爬来爬去，她将来没准也是个话痨，此时嘴中念念有词，伸手指着床头柜上的两束花，高兴地喊:"花。"

　　乔四美敷衍地附和:"是啊，花。"

　　乔一成偏头去看，这是两束不到花期的花，在冬日开得正盛的花。或许对于鲜花自身而言，没有一个特定的花期，它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便是花期，所以开花无所谓早晚。

　　腿上感受到重量，戚巧巧的膝盖正按在乔一成腿上，要越过这阻在前方的低矮山冈，用她还未长大的手与脚和一副稚嫩的膝盖，攀爬过去。

　　戚巧巧这自得其乐的时间没持续太久，不一会儿就厌倦了简单的爬行游戏，她嘴里是两个不连续的词:"回去，玩具。"

　　外面天色向晚，乔三丽也就拉住乔四美，说大哥该休息了。于是戚巧巧被抱起来，如愿以偿地要回到家中去玩她的玩具，她走前又拿走了一朵向日葵。

　　等病房只剩两人的时候，宋清远才上了手。他坐到床边，往乔一成脸上摸了一把，愁眉苦脸地说:"在里面待这么多天，人都待瘦了，脸上没肉。"

　　他只笼统地说"里面"，而没说具体是哪个地方，大概是存心省略的。而乔一成拿住他话里的漏洞，回答道:"你这么说，好像我是刚从牢里放出来的。"

　　"可不是吗？"宋清远一手捏住乔一成的双颊，测量过后拿开手，张开拇指与食指向他比划了一下，"喏，就这么宽。"

　　这么说着，宋清远走去电视柜前，双手伸进袋子里翻了翻，想要立刻采取补救措施。他挑了个香梨，举起来问乔一成:"吃不吃梨？"

　　乔一成没什么胃口，摇摇头:"不想吃。"

　　"吃一点吧，又不大，两口就没了。"

　　"那你问我干啥？"

　　"就走个形式。"宋清远嘿嘿一笑，拿了个梨走去盥洗室。

　　吃完梨，宋清远又忙活开来，开始在垃圾桶旁边剥橘子。乔一成想起自己做肾穿刺的时候，隔壁床的病患家属也时不时地剥一个橘子，好像病房的床头柜上总是少不了橘子，大概是橘子气味好闻，吃起来也方便。

　　"不错，挺甜。"宋清远先往自己嘴里塞了一瓣，尝出味道后又将两瓣橘子喂到乔一成嘴边。

　　拔完针后，乔一成看向窗外，外头雾茫茫的，连雨丝也看不见，与他那个梦很相似，又有点不同，朦胧雾气后有一团隐约的橙光，是夕阳，那是梦境中所没有的，也是他现在想要追寻的。乔一成收回视线，望向宋清远:"我想出去走走。"

　　对于这项提议，宋清远表情很为难，他考虑了一会儿，和乔一成打商量:"今天上午下雨了，外面湿冷湿冷的，你抵抗力又弱，今天早上医生就千叮咛万嘱咐，说千万不能再让你受凉。明天吧，明天就出太阳了，等你上午吊完水我就带你出去走一走，咋样？"

　　说完宋清远就偷眼去溜乔一成的脸色，乔一成也没说什么，直接掀开被子要下床。

　　"你去哪？"宋清远赶紧上前扶住他，因为几天的卧病在床，今天上午乔一成挂着吊瓶去厕所时，差点没站稳，脚一沾地就要倒，把宋清远吓得够呛。

　　"解手。"

　　"我陪你。"宋清远不假思索地答话。

　　乔一成乜斜着眼看他，很不屑的样子:"你小题大做了吧。"

　　宋清远挽住乔一成的臂弯，用笃定的口吻回答:"我算知道了，面对你的时候，怎样都不算小题大做。从今往后，你走哪我跟哪，我就算去厕所，也得把你拴裤腰带上。"

　　乔一成没理会宋清远，他进厕所的时候，也没把宋清远拴裤腰带上，而是把他关在了门外。

　　门的对面是洗手池，洗手池上是镜子，镜子中是乔一成。乔一成细瞧自己的脸，的确瘦多了，腮上没肉，眼塘乌青，嘴唇颜色却是淡的，一副消瘦病弱之相，看起来很不讨喜。

　　他对着镜子笑了笑，呈现的笑容也是苦涩之态。乔一成想起自己曾去戒毒所采访过的吸毒人员，那些人的脸也是这样的，笑也是这样的，这笑顶适合拿来做视频封面，用来警示后人。

　　想到这，乔一成才真正笑了出来，这时他的笑容不再苦涩，也不适合来做封面，只是一个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微笑，在大街小巷的行人脸上都能见到的那种微笑。

　　这样胡乱想了一通，想是宋清远没听见里面响动，他在外面叫开来:"一成？没事吧？"

　　"能有什么事？"乔一成拉开了裤链，觉得宋清远的神经变脆弱了，就像一根被热风吹脆的纤细发丝，往两边轻轻一拉就能扯断。这时一种酸涩的愧疚之感从心头泛上来，如同倒胃酸，乔一成觉得还挺对不起宋清远的。

　　"尿不出来啊？我帮帮你。"宋清远的声音再度响起。

　　乔一成还没弄懂宋清远打算怎么帮忙，外面就传来口哨声，而且吹出了曲调，是一首老歌，名字叫《三月里的小雨》。

　　"等等，"口哨声蓦然中断了，宋清远解释，"我调一下弦。"

　　口哨声又缓缓响起，随旋律起伏，明快且清亮。原来是这么个帮法，乔一成无奈至极，深植心底的记忆却让他几乎跟唱出来。乔一成记不清词，只记得小雨下不停，是淅沥沥沥沥沥的，小溪流不停，是哗啦啦啦啦啦的。在口哨声中，厕所内下起一阵雨，起先是淅沥沥，后来是哗啦啦。

　　冲水声响起，外面的人犹自陶醉，当宋清远吹到"小雨陪伴我，小溪听我诉"的时候，乔一成黑着脸拉开了门，语气相当凶:"宋清远，你有空去看看脑子。"

　　"很棒，再接再厉。"对于乔一成的话，宋清远的反应是朝他竖了个大拇指。他完全把和戚巧巧相处时的那套模式套用到乔一成身上了。

　　戚巧巧不会打人，就算打人也不疼，但乔一成毕竟是个成年人，他手伸过去就开始掰宋清远的大拇指，将宋清远掰得哇哇大叫，在原地蹦跶着不断讨饶。

　　乔一成于是放开他，也用相同的语气对他说:"很棒，再接再厉。"

　　晚上洗漱完，乔一成打开电视听新闻，由之想起自己的本职工作，因而问宋清远:"你过两天就要去上班了吧？"

　　"不用，假多着呢。"宋清远在热水袋外面套上防烫的绒布套，将其放到了乔一成脚下。

　　"你请了多少天假？"

　　"之前向老冯口头请了几天假，前几天去了趟单位，打了个申请，又请了一个半月的假。"

　　"你请这么久的假干嘛？"乔一成眉头不自觉地皱起。

　　"我也不知道你这要多久，索性先请那么久，要是不用，那就再走销假流程呗。"宋清远的态度很无所谓。

　　听宋清远如此说，乔一成又疑惑地问:"老冯怎么会肯？"

　　宋清远坐到床边，手指抚上乔一成的眉间，语气温和:"我走的是特殊流程，停薪留职。"

　　"你知不知道这可能会影响你的升职？"乔一成挥开宋清远的手，语气有些急。

　　宋清远耸耸肩，十分不以为意:"我管他呢。我不关心这些，何况有我那徒弟在，还两个实习生，人手够用，不至于忙不过来。"

　　他伸出两指将乔一成的嘴角撑上去，自己朝他露出一个微笑:"笑一笑。"

　　乔一成典当给他一个转瞬即逝的笑容，勉勉强强，很好地诠释了何谓"皮笑肉不笑"。

　　"行吧。"宋清远叹息一声，故作悲愁，"乔老师还是大方的，至少还肯对我笑一笑。"

　　"去你的。"乔一成笑骂。

　　宋清远望着他笑，灯光依旧是冷白色调的，灯光中的乔一成恢复了鲜活生动的模样，重又变成他记忆中那个能走会说的乔一成，不再像一块长满锈的废铁，一碰就要簌簌往下落黄末。宋清远只愿生锈的时光会一去不复返，除锈后的乔一成会永远熠熠生辉、光灿如新。

　　"这样真好。"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