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远站在镜前用手指把自己的头发耙顺，和乔一成商量："咱们一起出去吧，是我朋友。"

　　他的那位朋友正背对着二人站在窗前，听到身后响动便问了一句："老宋，干嘛呢？"

　　等回头看见乔一成，他表情十足惊讶，觑着眼将乔一成细细打量了一番，好似要从一个机器人身上找到开关，问道："哟，这是哪位？"

　　乔一成认出了这个声音，去年家中水管坏了，宋清远给他打电话时，听筒那端也出现过这个声音。

　　"我南京的朋友，乔一成。"宋清远做了介绍，"这是李锋，我和他也算是狐朋狗友了，他进我家如入无人之境，来去自如，刘妈都拦不住。"

　　乔一成与李锋握了手，听见他向宋清远问："这是你哪种朋友？"

　　"你说哪种就是哪种。"宋清远说后用眼神示意乔一成，眼中是两个字--放心，"他知道我什么情况。"

　　"嗯。"乔一成应了一声。

　　"怎么着，你们是都喜欢这款的？"李锋突然慢吞吞地来了这么一句。

　　"跟这没关系，那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就甭拿来说嘴了。"

　　"行啊，早知道你是见色忘友。回来了还不声不响的，跟我们吃饭还委屈你了？赶紧的。"李锋的眼神又朝乔一成看过来，语含揶揄，"带你南京来的朋友一块儿去。"

　　宋清远问乔一成："你想去吗？"

　　但乔一成没回答，斜睇宋清远一眼，抬脚跟了上去。

　　门前停着一辆SUV，从车中出来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五短身材，肚大如箩。SUV的底盘比一般车高，他动作又不大灵便，一脚蹬到地上，好像一个肉球从敞开的车门处滚下来了。

　　男人眉毛眼睛全是笑，活似弥勒佛，脸上是肥肉堆出来的亲善，他微微弯着腰，见人就上去握手："李哥，这是宋哥吧？久仰大名。这位是？"

　　他一双厚实的手逐一握过去，等快触碰到乔一成伸出的右掌时，被宋清远先一步截住了。宋清远也是笑脸相迎，一边同那人第二次握手，一边扭脸问李锋："谁啊？这么客气。"

　　"就我一朋友，上回同他们几个见过了，这次带过来你们认识认识。"

　　那人"欸"了一声，连连点头，嘴边的笑容越咧越大。

　　"您贵姓？"宋清远不动声色地将自己的手掌从男人双手间抽出。

　　"免贵姓汪，汪正。我在酒店订了一个包间，不嫌弃的话，就请移步，一起去吃顿便饭。"

　　"这话说的，我们这帮人蹭吃蹭喝的，有啥好嫌弃的？"话虽这样说，等到了车库去开车的时候，宋清远就开始埋怨，"李锋这是攒了个啥局啊？不会坑我吧？"

　　乔一成眼睛虽看着宋清远，脑海却始终回放着汪正点头哈腰句句恭维的模样，他心不在焉地回答："你心思这么活，还怕被人坑？"

　　"那可太怕了！刚才你也看见了，逢人就喊哥，十有八九挖好了坑。"宋清远拍着方向盘，痛心疾首地感慨，"世风不古，人心险恶啊。"

　　目的地是一家外资五星级酒店，坐落于市中心，建筑恢宏气派，车一到门口，立刻有门童迎过来帮忙停车。从旋转门进入，里面装潢更是富丽堂皇，服务人员尽皆高挑漂亮，好似到了天宫一般。

　　包厢门被两个服务员从外打开，三四双眼睛齐齐望过来，表情各异。

　　而乔一成在踏入包厢的第一秒，率先注意到的是包厢的天花板。他头回看到那么高的天花板，一长盏吊灯垂下来，离餐桌还有将近两米的距离，就餐的圆桌也大得夸张，人围坐在旁边，显出与之不符的小巧来。

　　"呀，这是谁呀？"其中一人的反应和李锋先前的一样，盯着乔一成看了起来。

　　宋清远两手握住乔一成的肩膀，笑嘻嘻地介绍："乔一成，南京人。"

　　"南京？金陵，好地方哇。"

　　"我朋友兼顶头上司。"宋清远补充，又冲乔一成扬起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是吧？领导。"

　　宋清远像说了个笑话，一时间笑声四起，一个声音立刻热络地说："欸哟领导，你是不知道，老宋这小子平时就无组织无纪律，又皮实得很，得可着劲地治。"

　　另一条嗓子接："乔先生一看就是斯文人，斯文人是讲究'文治'的，但对付老宋，最好能'武治'。"

　　此话一出，不知怎的无人接话，气氛蓦然冷了下来，只有宋清远高声辩驳："没凭没据的张口就来，我怎么你们了？说得这么义愤填膺的。"

　　先前的那个人唏嘘道："还不认账？我告诉你，你的罪行罄竹难书。鉴于你领导在这，就不细数了。"

　　乔一成略笑笑，他对陌生人难说玩笑话，只能客套："老宋是个踏实肯干的好同志，不需要我管什么。"

　　要"武治"的那位听后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正正经经地说："看来是不服管教。"

　　"我可去你的。"宋清远笑骂，在那人背后打了一掌。

　　等落了座，大家寒暄开来，期间有两道目光一直遮遮掩掩地朝乔一成瞟过去，等他稍一回头，那目光便转到别处去了，像在与人捉迷藏。

　　乔一成再次感受到来自左侧的目光时，他抓住了它，问道："有什么事吗？"

　　"哦。"那目光来自李锋，他脸上丝毫没有被抓包的尴尬，"乔先生，我越看吧，越觉得你和我一位朋友很像。"

　　乔一成未及答话，宋清远一句话横插进来："人都两只眼睛一个鼻子，天底下长得像的人海了去了，有什么稀奇的？"

　　李锋反问他："老宋，你不觉得吗？"

　　宋清远脸色微变，但语调一如既往地轻快："完全不觉得。"

　　乔一成认真听了两耳朵，他们话说的没头没尾的，不知所谓，越听越摸不着头脑，像是被人瞒骗了。手臂被宋清远用胳膊肘捅了两下，乔一成心内有些窝火，语含不悦："干什么？"

　　"回去再跟你说。"

　　包厢门再次被打开，这次是上菜。一道菜上桌，站在一旁的服务员就开始做简短介绍，食材如何金贵，烹饪如何繁琐，哪道菜又得了个什么创新奖。乔一成在一旁静静地听，心里暗想："这哪是酒店？分明是销金窟。在这订上一桌，真会吃得人心惊肉跳。"

　　菜上齐后，服务员被汪正喊走，门一关，他便成了免费服务员，开始挨个去替人倒酒。

　　乔一成坐在位置上留神观察，汪正那姿势真像画里倒牛奶的女仆，而其余几人神态自若地接受着这项周到的服务，吃菜的继续吃菜，说话的接着说话。眼看瓶口要往自己杯中倾低，乔一成连忙开口："不麻烦了，我自己来。"

　　汪正却并未依言走开，他斜捧酒瓶，眼神绕过乔一成，落到了宋清远身上，好像在等他发号施令。直到宋清远说了句"他不喝酒"，他才颔首走向下一位。

　　乔一成自然注意到了这点，无奈之余又想笑。他是家中的大哥，是弟弟妹妹遇到难事时第一顺位的商量对象，可原来到了别人眼中，自己的话还不能作数。

　　"你要喝什么？茶还是果汁？"宋清远像一个合格的乘务员那样问他。

　　乔一成面无表情地做出第三种选择："我喝水。"

　　熟人间总是默契又多话，各种话题抛出去，从乔一成耳边擦过，被别人捡去。又是门道又是内情的，遍地是亲戚，到处是商机。

　　汪正基本没动筷，不是在轮番给人斟酒就是招呼服务员将宋清远另点的菜摆到他面前。

　　乔一成想汪正可真爱动，也笑不累，但怎么还这么富态？这样一想，他也突然没了胃口，在暖色的光源下，他不自觉去望天花板，天花板那样高，高得让他以为自己是在一口深井中，此起彼伏的笑声与你来我往的打趣都来自井口之外。

　　井口之外的声音传入井底，像降雨："乔先生，怎么不吃菜，不合口味？"

　　"不是，我在吃的。"乔一成被惊了一跳，心里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一下被吓散了。

　　"老宋，怎么做事的？还不给领导夹菜？"

　　一句话说完，又是两声笑，乔一成莫名觉得他们在笑自己，可他们的笑是光明正大的，明显是奔着宋清远去的。

　　"我来我来，乔先生要吃什么？"汪正表现得很殷勤。

　　"你吃饭吧，又做东又张罗的，冬天脂肪宝贵，别饿瘦了。"宋清远趁机给乔一成舀了一碗汤，他说这里菜还在其次，汤是真的不错，不尝可惜了。舀完汤又夹菜，乔一成面前的菜碟上堆起了一座小山。

　　眼见那山越垒越高，乔一成终于开了口："行了，吃不完又浪费。"

　　汪正高擎酒杯，对乔一成说："招待不周，见谅见谅。"

　　"您太客气了。"乔一成隔空与他碰了下杯，一口温水下肚，只润了嗓子，没浇灭心中的郁闷。

　　一餐饭吃了半个钟头，他们吃话，乔一成吃饭，话不顶饱，饭顶饱。乔一成放下筷子没滋没味地喝汤，猜测离这顿饭结束还早得很。

　　汪正这头又有了动静，他捏着手机起身，乔一成竟然从他脸上瞧出点不好意思来，只听他说："我有一位同学是做木材供应的，虽然不比那些大供应商，近两年也算搞出了点名堂。他现在就在附近，要是方便，我就把他带上来，各位聊一聊，价格什么的都好说话，谈不成也当认识一场。"

　　这时乔一成脑海中有一台收音机，循环播放着一首儿歌，戚巧巧常听的，《找朋友》。果然如宋清远所说，天下一家。

　　宋清远许是瞧出了乔一成的不自在，汪正走后，他也站起来，说家中有事，堪比火烧房子，不得不提前离席。

　　李锋第一个不同意："别装相了，我还不知道你？饭也吃了酒也喝了，一有事情你就拍拍屁股走人？给我坐下。"

　　"没喝酒啊，我要开车的。"宋清远郑重地反驳，而后恢复平常的语调，"都是朋友，不要厚此薄彼嘛。你不是不知道我，一个破摄像的，风里来雨里去，三个月跑坏一双鞋，买鞋都来不及呢，还能管别的？这顿饭回头你跟我妈吃去，我说了不算。不过吧，我做人很讲原则，改天我请回来，绝不白吃白喝。"

　　有人鼓掌，对乔一成说："领导，你也看见了，老宋是个好同志不假，但人鬼精鬼精的，可得防住了，以防他居心不轨，谋逆篡位。"

　　话尾重重落下，很是忧虑的模样。乔一成略一点头："多谢提醒。"

　　到车库的时候，正巧撞见汪正，他身旁是一个穿黑西装的瘦高男人，两人对站着，不知道在讲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