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中旬，天透蓝，云又白又厚，风从打开的窗口吹进来，像冬天的暖气。

　　然而暖气有了，冷气却没有，乔一成办公室的空调坏了。

　　修空调的师傅来了一趟，倒腾了十几分钟后说要换零件，但空调型号太旧，他这没合适的配件。师傅将工具收进包内，又诚恳建议去买台新的，这空调有些年头了，即使这次修好了，过不了多久也得报废。

　　但空调不像水笔稿纸，说买就能买，得走手续，又要报批费用又要重新采购，没个三四天还真装不上。天气实在太热，负责此事的同事扛着一把刚从仓库拿出来的落地扇来到了乔一成办公室，抱歉地说："乔主任，对不住了，您先凑合凑合。"

　　"没事儿，麻烦你了。"

　　"不麻烦不麻烦。"说着，同事插上了电源。这把落地扇许久不曾用过，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按下开关五秒之后，扇叶才不紧不慢地开始转圈，随之而来的是吱嘎吱嘎的叫声。

　　"诶呀，这是不是有点儿太吵了？要不我给您换一把。"同事看着风扇自言自语，"仓库里倒还有一把，不过落满了灰，也不知道能不能用，我搬过来试一试。"

　　"不用了。"乔一成不是爱麻烦别人的性格，他与落地扇对视，开始替眼前不住叫唤的物件解释，"这是太久没用了，可能待会儿就能好。你忙去吧。"

　　乔一成说的不错，风扇运行顺畅后声响果然逐渐消歇了，不过不是"待会儿"的事，而是足足叫了一个多钟头，等到后继无力才不甘不愿地收声。

　　等手头的事情都忙完后，乔一成才空出时间来考虑修理风扇的事。乔一成自认为忍受力不算差，不过这风扇实在太不像话，三档的风力跟一档没差，一档跟没开没差，待办公室里面半天就闷得头脑昏昏，字全从笔尖跑走了。

　　宋清远出了一上午外采，中午回来的时候一脑门热汗，一闯进门就说："饿死我了，我就说早上喝粥不顶饱。"

　　乔一成中午吃饭后去了趟附近的自行车修理店，买回了螺丝刀和机油，现在正用螺丝刀蘸油对风扇的转轴进行润滑。闻言，他回头看了宋清远一眼，又将视线转回来，下巴朝办公桌一点："给你们打的饭。"

　　"你干嘛呢？"宋清远凑近去看，后知后觉地说，"怎么这么热，没开空调？"

　　"不然你以为我在干嘛？"乔一成没将眼神分给宋清远，继续给风扇上油，"空调坏了，你出去吃吧，会客室现在没人。"

　　宋清远没着急开餐，而是诧异地问："就这么一上午功夫，乔主任就变乔师傅啦？"

　　"风扇转不动。"乔一成上好油后按下开关，扇叶转动的速度比刚才快了一点儿，不过，也只是一点儿，勉强能看见残影。

　　"这风扇在电视台待的年头都快赶上我了，老员工一个。甭忙活了，老高办公室就一台新的，上回我看见了，我给你要来，反正他不用。"

　　"他办公室有？我怎么没瞧见。"乔一成眼睛对着宋清远，视线没有聚焦，他并没有认真看宋清远，而是在回忆老高办公室的布置与那台风扇的所在的方位。

　　"有。"宋清远回答得斩钉截铁，一手提饭盒，一手拽住乔一成的胳膊，"走，出去吹吹空调，今天三十度往上了，再关里头人都得热成哈巴狗。"

　　"说谁呢你？"

　　"我说我自己。"

　　常星宇要去寄个东西，还没上来，宋清远就先拉着乔一成进了会客室，将空调一开，冷气涌进来，比乔一成办公室凉快不少。

　　宋清远掀开饭盒盖子，里头满满当当全是肉菜，他通过短信报的菜名。宋清远对此大发感慨："乔主任，我特想拥抱您，您就是我的衣服父母，太感谢了。"

　　正在宋清远迫不及待要对乔一成表达感激之情时，乔一成朝后退开一步，伸出一只手阻在两人之间："不准过来，一身的汗。"

　　宋清远知道乔一成爱干净，也没真打算去碰他。他坐下去拿出筷子开始吃饭，边吃边说："要我说，你索性先搬这儿来办公得了，省得闷蒸屉里。"

　　"万一来人了怎么办？"乔一成坐到了宋清远对面，从他的视角看过去，能看见宋清远，宋清远身后的蓝天绿树，绿树后的空地以及空地上偶尔走过的行人，正午的太阳高悬于顶，人的影子在地上缩成短短的一团，都变稚气了。

　　"也是，外面也没空工位了。"宋清远夹了一块红烧排骨放嘴里，说出的话有点儿含糊不清，不过意思到位了，他说，"一成，你有时候吧，还真有点儿背。"

　　"吃你的吧，话这么多。"乔一成心里也有点儿烦，尤其在他不得不承认宋清远的话和事实沾边的时候。

　　"吃完饭好干活，我死活得把老高办公室的电风扇给你弄来，绝不白吃一粒米。"

　　"弄不来怎么办？"乔一成抱臂看他，眼中带着笑。

　　"那不可能。"

　　发完豪情壮语，宋清远开始专心吃饭，常星宇一来，他更是净顾着往嘴里扒饭，一个字也不往外说了。

　　常星宇踏进会客室，犹如走进了地下室，里头又冷又静，她满脸不解："我进来前还听到声音，怎么我一来你们都不说话了？"

　　"没说什么，快吃饭吧，都快凉了。"乔一成回答，他与宋清远你一言我一语，看似有来有往的，不过都是些废话，实在没必要讲给常星宇听。

　　"那不是你让我收敛点吗？"宋清远直面了这个问题，并且给出了答案。他说完就瞧见乔一成望了过来，初步预估目光温度不会高于零度，宋清远这回没敢直视乔一成，转而埋头吃饭。

　　常星宇掰开竹筷，从鼻中哼了一声，暗示自己对于宋清远那句话的不信任:"老宋，我说这话多久了，今天你才意识到？"

　　午休时间，乔一成趴桌子上睡了一觉，醒来就不见宋清远的身影。等他回了办公室，约莫十分钟后，宋清远打开了门，将一把白色落地扇小心翼翼地迎了进来。

　　将落地扇摆到乔一成旁边的时候，宋清远眉眼间满是自得："喏，这不就弄来了吗？"

　　乔一成站了起来，想看个稀罕物一样，围着风扇转了半圈。风扇看起来和新的一样，一尘不染。

　　"你怎么和老高说的？"

　　"按实说的，就说乔主任办公室空调坏了。哦，我还说人又不像陶瓷啊金属什么的，还能耐高温，何况乔主任平时就容易炸膛，现在大热天的，可不得小心着点？"宋清远边说边按下开关，扇叶呼呼地转开来，风力很足，吹得人头发丝都在飘。

　　乔一成伸出食指虚点了点宋清远，语含威胁："看在你弄来了的份上。"

　　"不然当场炸膛是吧？"宋清远走过去，抬手将乔一成头顶飘扬起来的几根头发压下去，"这是炸毛了。"

　　往后两天，在新空调还没运来的时候，在风扇转动所引起的微小声响中，夏天的燥热被风驱散。风像是乔家老屋那台早已报废的吊扇所引起的，绕过小巷大街，穿过酷暑严寒，一路吹过来，来到乔一成面前，使他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去买西瓜时的场景。

　　到了夏天，被烈日烘烤着，最渴望的便是一块又脆又甜的西瓜。于是几兄妹省吃俭用，一分钱一分钱地凑，最后终于如愿，拿着几张起了毛边的纸币换回了一个西瓜。

　　乔一成与乔二强两人合力将西瓜从水果摊抬回来，一路顺利，快抬到院中时候，出了意外，二强被门槛拌住，踉跄一下不慎松手将西瓜跌在地上。西瓜"砰"一声裂开，红彤彤的瓤，黑黝黝的籽，三丽和四美齐叫了一声，快步拥了过来，又是叹气又是抱怨。

　　不过这下也方便，用不着拿刀切，四个人围着摔烂的西瓜就地开吃，动作不见得多斯文。乔二强和乔四美是其中的佼佼者，不约而同变成误入瓜田的二师兄，衣领子都被西瓜汁染红了。

　　而现在，宋清远端着一盒鲜红的西瓜走了进来，举止模样好像他才是卖瓜铺子的老板："刚从冰柜拿出来切好的，尝一点？"

　　"这还没下班呢，你什么时候去买的？溜号啊？"乔一成拿竹签插了块西瓜放嘴里，看起来对宋清远买瓜的过程很感兴趣。

　　"乔主任，话说差了啊，什么溜号，那监狱的犯人到点儿了还能出去放放风呢。"宋清远又吃了一块，然后将西瓜放到乔一成办公桌上，"我是劳逸结合，顺便给你消消暑。"

　　就这么靠风扇与水果存活了几天，新空调终于安好了。

　　下班的时候，乔一成要将落地扇搬去还给老高，宋清远见状赶紧伸手制止："别充公了，搬回家去吧，放厨房里。"

　　"宋清远，你胆子不小，老高的东西你也敢拿了不还？"乔一成对宋清远刮目相看，语气很惊奇。

　　宋清远说了实话："这哪是老高的，这我买的。"

　　"你买的？"

　　"我买的，人老高办公室压根就没风扇。这么热的天，那台破风扇顶不了什么用。"

　　这两句话仍是让乔一成对宋清远刮目相看，不过原因换了一种，乔一成也不知是气是笑："说瞎话不打草稿。"

　　"善意的谎言。"宋清远为自己辩解，他满脸堆笑，剥了颗荔枝塞乔一成嘴里，"再说，我们家不正缺一台风扇吗？"

　　后来才知道，家中缺的不只是风扇。

　　八月初，是多雨时节，室内又潮又热，家中凭空飞出许多小蚊虫，白天不见踪影，专爱晚上偷袭人。

　　宋清远是直接受害者，他老早就说过自己招小动物喜欢，想必蚊虫也久仰大名，上赶着过来亲近。

　　"别挠。"乔一成拿了瓶花露水递给宋清远，口吻活像教导主任，"涂点抹一抹。"

　　"这蚊子也太毒了，你看，这么大一包。"宋清远将瓶口对准蚊子包，往上倒了点花露水，而后伸手抹匀。清凉敷上皮肤，然而作用仅限于此，并不能止痒。

　　"我倒好好的，你怎么这么招蚊子？"

　　"得亏我招蚊子你才能好好的，蚊香用完了，得赶快再买两盘。"

　　第二天，宋清远就出了门，主要目的不是买蚊香熏蚊子，而是看电影。

　　最近有一部外国片子在南京上映，据说很好看。宋清远一早就想去观摩观摩，可惜场场爆满，没法弄到票。没成想瞌睡了就有人递枕头，项南方适时给了他们两张票，说这是他们下属部门新引进的电影，请二人看完后进行点评，以作选片参考。

　　"你现在有空吗？我们一起去吧。"乔一成以朋友的关心向项南方提议，项南方最近憔悴不少，黑眼圈格外明显。

　　项南方笑着摇头："不了，单位已经组织我们提前观影了。再说，三个人去看电影，有些奇怪。"

　　宋清远满脸慌张："项部长，你们选的得是正经片子吧？不是那种三人以下才能看的吧？"

　　"老宋!说什么呢？"项南方瞪了宋清远一眼。

　　"那不就得了？走走走，再看一次，看完咱们再一块儿吃顿饭，放松放松。上次碰见伯母，她拉着我说了一大堆，唉声叹气的，说你好一阵没着过家了，那真是闻者伤心。"

　　项南方无奈地望了乔一成一眼，乔一成耸耸肩，朝她微笑："一块儿吧。"

　　送走项南方后，已是晚上八点五十，乔一成领着宋清远去了趟花卉市场。

　　花卉市场里头灯火通明，仍是人来人往，热闹堪比夜宵一条街。

　　"你想买花啊？"宋清远一头雾水，眼睛不住地往两旁色彩纷繁的鲜花看去，这回真是"眼花缭乱"了。

　　"买草。"乔一成简短地回答，双眼也在往四周瞄，似在寻找着什么。

　　"买草？"

　　等费劲吧啦地找了七八分钟，乔一成才终于在一个摆满小盆栽的摊子前止住脚步。直到这时，宋清远才知道他们此行的目的，也头一回知道这看起来像艾叶的玩意儿还可以驱蚊。

　　从花卉市场走出是，两人的手上比来时多了盆驱蚊草，宋清远手上还额外抱了一大捧橙玫瑰，开得旺盛热烈，肆意非常，因而十分打眼，吸引了过路人的视线。在走去停车场的时候，乔一成还特意与宋清远隔开两步远的距离。

　　路灯一盏盏往后退，路在朝他们走，晚风扑在脸上。乔一成放松地靠着椅背上，带着些微犹疑地说："我老觉得，南方已经知道了我们的事。"

　　宋清远没说话，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继续盯着挡风玻璃。

　　乔一成目光朝宋清远照过去，如月光一样无重量地落在宋清远身上："你觉得呢？"

　　宋清远舔舔唇，试探性地问："老乔，你现在心情好不好？"

　　"挺好的，怎么了？"

　　"有件事儿得向你坦白。"

　　"说来听听。"乔一成的语气平淡，似乎并不怎么好奇。

　　宋清远于是开了口，认错态度良好，事无巨细地把先前他与项南方的圆桌会议说给乔一成听，将当事人也囊括进来。

　　"其实，要不是我插一腿，你和南方没准儿能成。"宋清远依旧看着车流，不尴不尬地笑了一声，"我承认，在这件事上，我自私了点儿。"

　　乔一成看着宋清远，缓缓点头表示赞同："说的也是。"

　　"你该不会半道反悔，撇下我跑了吧？"

　　"也难说。"

　　宋清远叹息一声，故作哀愁地说："看来真得把你拴裤腰带上。"

　　乔一成没上套，也没接茬，而是另起一茬："你为什么要买那束橙玫瑰？"

　　"好看呀，这颜色多鲜艳。"宋清远回答得理所当然。

　　"我当初也是这么想的。"

　　"嗯？"等绿灯的时候，宋清远侧头看向乔一成，片刻后，他眼睛倏然明亮起来，恍如茅塞顿开，"乔主任，你这话有点意思。不过，怎么说也是人比花娇。"

　　"呸，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乔一成啐他一口，转头面向窗外，晚风仍在吹，枝头树叶与夜晚都在风中摇荡。

　　宋清远笑得见牙不见眼："乔主任，我给你贴金，等回家了请你吃冰棍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