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会乔】井底的太阳
一团混乱,乔一成听见什么人极短促地叫了一声,而后是拳头砸到皮肉上的闷响。耳边响声不绝,反应过来的时候,看见从汪正鼻孔流出两道鲜血,滑过嘴唇,染红了衣领。
他怕宋清远将人打得太狠,赶紧跑上前和那个瘦高男子一起拉架。乔一成拽住宋清远的手臂,高声喊道:"行了!"
可宋清远像害了失心疯,紧盯着汪正不放,他手臂一挥甩开乔一成的手,一记膝顶下去,汪正惨呼一声,将鼻血吃到嘴巴里,形容痛苦地捂住了小腹。瘦高男子见状紧走几步上前,两臂大张挡住了汪正,着急忙慌地说:"干什么!再打我可报警了!"
"报去!"宋清远用下巴往边上一点,面色阴沉,语气不耐,"起开,不然我连你一块儿。"
瘦高男子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眼神不掩畏惧,仿佛面前的是什么凶神恶煞,饶是如此,他却仍然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宋清远平时不是个一点就炸的人,此时此刻却被这固执行为惹出了火,伸手要去推他,还没碰到人,便被乔一成一把拉住:"你疯了!大过年的,想去蹲局子是不是?"
"你别管,我今天还真得给他点颜色瞧瞧,他不挺能吗?"宋清远去掰乔一成的手,打架如喝酒,越打越上头,他已然成了一团毫无理智的怒火,任凭谁的话都听不进去。
而汪正变成惊弓之鸟,听到这句话后捂着肚子往后退了一步,满面的惊恐,看上去有几分可怜相。
"宋清远!够了。"乔一成手上愈加用力,他扯住宋清远的手臂,缓慢而清晰地吐出几个字,"我说够了,你听见了没?"
宋清远与乔一成相视片刻,这一眼将他眼底的火光都看灭,手上没了后续动作。他扭过头去,望着汪正不情不愿地"嗯"了一声。
"宋......宋哥。"汪正张了张嘴,声音中多是气音,他鼻下的血已经擦到衣服上,变成袖口的一片污渍。虽被身边的男子扶住,汪正的腰却直不起来,整个人比先前矮了一截,右边脸颊也高高肿起,本就不大的三角眼被挤成一条缝,眼中全然没有方才说话时的嚣张气焰,"我......我是说别人,没说您二位,您可能听岔了。"
"你当我聋呢?"见汪正还在替自己开脱,宋清远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怎奈右手刚抬起来就被乔一成钳制住,只能将力气转移到嘴上,左手指着汪正说道,"我警告你,说话放尊重点,别他娘的再满口喷粪。"
"欸,欸。我也没这个意思,我就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快,您就当我是放了个屁。"男人一个劲儿地点头,十分地乖顺。他眼珠转过来,朝乔一成小心翼翼地赔笑,"乔先生,您大人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汪先生,你太抬举我了,我不是什么大人物,不过一个记者罢了。"乔一成松开宋清远的手,向汪正回看过去,语气稍显冷淡,"但我们做新闻的,最忌捕风捉影的不实报道,我一直认为,做人和做新闻一样。不管你对我的想法是什么,我身正不怕影子斜。"
说完,乔一成撩起眼皮扫了那个略嫌文弱的男子一眼,转身走了。几秒之后,他顿住脚步,轻飘飘地补充了一句:"还有,您体格如此健硕魁梧,尊臀想必十分压秤,我自愧不如。不过我劝你尽早去医院,以免折秤。"
汪正没答话,但宋清远将汪正的表情尽收眼内,他清楚地看见汪正脸部抽动了一下,表情像吃了只苍蝇。等汪正回过神,看见宋清远正注意着他时,嘴角又立即咧开,作出一副强颜欢笑的模样。
宋清远觉得这精心修饰过的笑容很刺眼,他拿出钱包,将里面的证件拿出来塞进裤兜,然后将钱包伸至汪正眼前,几乎要触到汪正的鼻尖:"医药费,不够再来找我。"
"不用了,一点小伤,也是我......"汪正干笑两声,作憨厚人言语。
"拿着!"宋清远打断他,一把将钱包拍到汪正胸前。
宋清远抬脚追过去,在乔一成身后喊:"一成。"
"走吧,先回去。"乔一成放慢了脚步,声音裹着疲累,并无出了口恶气的快感。即便在下定决心与宋清远在一起之前,他对因门第之别带来的污言秽语已早有预想,可等到真正经历了,才发现这种感觉比想象中难受。
而他看到汪正的表情是如何在瞬息之间切换自如的,也留意到刚才并非打架,只不过一场单方面的殴打,从始至终汪正都没有还过手。
乔一成从汪正这条变色龙身上意识到,他与他,未尝不是同病相怜,打娘胎里出来就注定低人一等,无论什么,自尊或身体或灵魂,无论什么,都可以待价而沽。但纵使如此,自己人也要上赶着踩自己人一脚。发现这种真相像咽下一块凝固的猪油,厚厚地糊住嗓子眼,腻得恶心,却吐不出来。
"一成。"宋清远不断地用眼睛去瞄副驾上的乔一成。
"怎么了?"乔一成问他,语气无甚起伏。
"你别管他说什么,为了这么一个人不开心,不值当。"
乔一成笑,反问他:"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开心了?"
宋清远回:"可我哪只眼睛也没看见你开心。"
"别纠结这个了,我可提醒你,你以后下手别没轻没重的,你知道他是哪种人,也说不好以后会不会趁机报复,多留个心眼吧。"
不说还好,一提到这,宋清远就满脸怒容:"他敢吗他?什么玩意儿?十个加一块儿都不够看的。"
话音刚落,乔一成似乎豁然开悟,"啊"了一声,附和道:"是,我白担心,宋哥有权有势。"
"我......"宋清远停顿了几秒,缓声说,"一成,你别这么说,说得我心里头怪慌的。"
"慌什么?你不怕他,难道还怕我?"
"还别说,我头一个怕的就是你。"宋清远的语气不复方才的倨傲,和他剖心析肝,"实话跟你讲吧,我这个人没什么大能耐,也够不上你,全仗着父辈蒙荫。但我从来没干过仗势欺人的事情,我也没法儿干。"
乔一成垂着眼帘没说话,冬天的阳光白而亮,透过车窗玻璃斜照在他脸上。他转脸去看宋清远,宋清远也是半身的阳光,他终于开了口:"我们家的人虽然都是自个儿拉扯自个儿,说是家养,更像野生,但我懂肥施多了会烧苗的道理。我也跟你讲实话,刚才吃饭的人里边,未必没有被烧坏的。"
"是,我那么多朋友里面,南方算顶好的,清醒又上进,身上也没那些臭毛病。其他人,也不多说,反正都是家里有来往才认识的,我和他们交情也不深,逢场作戏吧。"
"但目前来看,你妈妈将你养得很好。"乔一成接着说。
宋清远用不确定的口吻问他:"你是夸我吗?"
"骂你。"乔一成答。
回到家后,打开房门一看,床上寝具已焕然一新,垃圾袋也重新换了,刘妈今天刚到家,不用说,肯定是她所为。乔一成面上有些尴尬,大白天的,好像他们多贪欢似的。
宋清远看穿了乔一成心中所想,安慰他:"都是成年人了,又不是干什么缺德事,刘妈自己还两个女儿呢。"
"我就不该跟着你瞎胡闹。"乔一成心累地瘫在沙发上,整个人陷进松软的沙发中去,仿佛要与之融为一体,"说说吧。"
"说什么?你这话题转得也忒快了。"宋清远一脸茫然,挨着乔一成坐下。
"说你要回来跟我说的事情,我长得像你们哪个故交?"乔一成仰头去看吊顶的雕花。
"这事儿?"宋清远叹了口气,他伸出腿,两手撑在膝盖上开始一一道来,"我从头跟你说吧。其实李锋有个堂哥,比他大上一岁,和我一样,也喜欢男人。不过他家是老来得子,平日里恨不得将这个宝贝儿子宠上天,知道这事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大管,总以为他是玩玩而已,往后还得老老实实结婚。就这样,家里人都纵着,他确实也有副花花肠子,年纪轻轻的,分手次数比人家换衣服还勤,身边的人真是如流水般来了又去,各种各样的都有。后来吧,交了一个男朋友,年纪比他大七八岁,据说是一所名牌中学的老师。我见过两回,人看起来斯文儒雅,我们那时候都说是一朵鲜花插牛粪上了。"
"所以李锋那句话的意思......"不知为何,乔一成心内有隐隐的不安。
"你俩气质挺像的。"宋清远对他笑了一下,"不过,你们没法儿见面了。其实我那时候就说过,人家一正经老师,看起来不像是出来玩的,要是他没长久的打算,那就甭糟蹋人,趁早和人断得一干二净。他不听,非说这回是真的,等人老师和家里人断绝关系后没多久,他玩腻了,又去勾搭别人,就把人甩了。可谁想到看起来那么斯文一个人,在被分手的当晚就用一把水果刀将他杀害了,足足捅了六七刀,最后洗了个澡出门自首去了。唉,都是被作践的。"
乔一成依旧呆望着天花板:"是,真够作践人的。"
"我当初也是这么说,斯文人杀起人来,是眼也不眨的。后来参加葬礼,李锋就坐我边上,不怎么伤心,说他堂哥罪有应得,他早就料到会有这种下场。我一听这话,就觉得这人不错。"
"他还关在牢里吗?"
"谁?没,本来判的死缓,他没上诉,后来没过两月,在牢里自杀了。谁知道是个什么情况?人家里恨他恨得牙痒痒。"宋清远抬起头往房顶看去,"可惜啊,出事的那阵儿,他刚要升年级组长。那时候我还郁闷过一阵子,你说这人呐,有些祸害自己,有些祸害别人,有些既祸害自己又祸害别人。"
乔一成没说话了,惋惜之余,却另有一种想法如青烟般一丝一缕地在心内纠缠,扶摇直上,越飘越高。他想自我反驳,但喉舌不由自主地将这股青烟散出去,散到了宋清远身上:"那你,你是不是......"
"是什么?"
"你是不是喜欢他?"
"你说什么?"宋清远好像听力出了问题,猛然扭过头去,不可置信地看着乔一成。
乔一成坐直身体,逼视着宋清远:"你对他的事知道得这么清楚,是不是从见到他时起,就喜欢他?"
"我不喜欢他!"宋清远高声反驳,他站起来,凝视乔一成的脸,"你怎么了?"
"你不喜欢他,你喜欢我。"乔一成从前总说乔四美脑子里全是浆糊,现在轮到他自己了。李锋那些别有深意的话,汪正的嘲言讽语,还有宋清远言语间的气愤与叹惋,一字一句全都交织在一起,结成一张网,要将他拦截捕获。乔一成几乎是口不择言地说,"你记得吗,曾经我问过你喜欢我什么,你说了一大堆,但没说出个大概来。你喜欢我什么?样子样子一般,家世家世不行,身体也不大健康,脾气还差,你喜欢我什么?你是喜欢我像他吗?"
"你突然这么大一桩罪名盖下来,都给我砸蒙了,这我到哪说理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诘难,宋清远脸色难看,声音比乔一成的还高一调。说完他长舒一口气,倾下身看他,"一成,你是不是把自己想得太差了?"
乔一成低下头,双唇紧闭,一言不发。
"他的事,我大半都是从别人那听来的,我不喜欢他,我只是想帮他一把。"宋清远在地板上踱了几个来回,见乔一成仍不答话,他心脏全速跳动,也发了火,"你这样可就没意思了。好!那乔一成我告诉你,我要是因为他才喜欢你,我就五雷轰顶,不得好死,或者你提刀来把我剁了也行,我宋清远好汉做事好汉当。当我亲爹的面我也这么说的,真哪天我情人把我杀了,那是我咎由自取,怨不着别人。乔一成,我等着你来杀我呢,你只要说一声,我立马洗干净脖子往床上一躺,引颈就戮。"
"我犯不上去吃牢饭。"乔一成苦笑半声,笑容像裹了一层冰壳子,钝重且冒着丝丝寒气。他终于仰起脸,问宋清远,"你还记得你说过的话吗?婚姻的第二阶段是热恋之后的回落,极乐之后的虚无。清远,我们现在是到了第二阶段吗?"
不待宋清远答话,乔一成接着说:"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我把自己想得太差,是你把我想得太好。但慢慢的,你会发现,我没那么好,就像现在。"
青烟散尽,乔一成如梦方醒,发觉自己的行为十分可笑。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不止无缘无故地要与宋清远置气,还平白地把一个已故之人掺和进来。
平时的不过些调剂生活的小打小闹,这是这么些年来,他和宋清远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争吵。俗话说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
终于到了这一步,无端猜疑与各执一词。有些人的感情越吵越浓,有些人的感情越吵越淡,他和叶小朗是后一种,和宋清远又会是哪种?或是说,他这样的性格,原本就是要孤独终老的,原本就要成为大火过后的一座废墟,不然文居岸、叶小朗,怎么会一个又一个地离开他。
室内温暖如春,但那些念头如烈风一样摧折着他,乔一成撑着沙发扶手起身,艰难地开口:"我去客房,我们都冷静会儿。"
"得了吧,你冷静不了。"乔一成刚走到门口,宋清远突然从身后抱住他,没让他再走半步,"我就知道,被那些人的话影响了吧。我是说过婚姻的第二阶段,但凡事总有例外,我就这么跟你说吧,咱俩不搁那坐过山车了,什么热恋之后的回落、极乐之后的虚无,我们是螺旋上升的,像一只永远不会掉落的竹蜻蜓,要高到天上去。"
"什么就高到天上去,又不是天路。"乔一成叨咕一声。
宋清远跑到乔一成面前,眼中放光,两掌一拍:"对喽,你说的没错,就是天路。"
乔一成失笑,他看着宋清远,看了很久。
隔空相视之间,几年的光阴一晃而过,从前共同经历的春雨夏风秋叶冬雪都从他眼前掠过去,没有欺骗的痕迹,他该信他的。脱口而出的是一声极轻的抱歉:"清远,对不起,我不该那样说。"
"没事儿,想说就说呗,憋在心里谁也不痛快。不过你放心,咱俩永远不会有两看生厌的时候。我十八岁那年去看面相,人家就说我是千年难遇的好男人,待人专一,感情的路会越走越顺,往后我的情路那就是一条康庄大道哇。你看我脑门,看到两个字没有?"
"水仙?"
"呸,是井底出太阳——深晴!"
"深情?"乔一成未加否认,如果宋清远要做井底的太阳,就让他做吧,陪自己一起,守着井下的一方小小天地。
"对,深情,深不见底,深不可测,深到马里亚纳海沟去。"宋清远搂住乔一成,和他贴着脸,感受着乔一成的呼吸。
"上天入海的,当自己哪吒呢。"
老实讲,宋清远并不是悲观主义者,不会在得到一件东西时首先去想失掉它的风险,但他确实这样认为:一样东西,从得到时起,就意味着开始慢慢失去了,就像冬季的雪,一旦飘落,就离消融不远了。人也一样。所以他紧紧抱着乔一成,这样说:"你很好,我们以后,是要合葬的。"
北京下雪了,鹅毛大雪。
雪落到光秃秃的树枝上,落到已经枯死的干草上,落到哪里就在哪里入睡,不像雨天的雪,落到哪里就在哪里消失。
鲜见地,乔一成这次醒得比宋清远晚,他睁眼的时候,宋清远正坐在对面的小沙发上啃冰棍啃得不亦乐乎。冬天,在暖和的室内边赏雪边吃冰棍,是一种情怀。宋清远从前是这么讲的。
"大早上的吃冰棍,等肠胃出毛病了,折腾不死你。"乔一成"啧"一声后立马开骂,他也不贪觉,起床后径直走到宋清远旁边,劈手夺下剩余的半根冰棍扔进垃圾桶,"还吃。"
"不吃了不吃了。"
乔一成遭受突袭,嘴唇被冰了一下,唇上是酸甜的葡萄味。宋清远对他笑,走到窗前拉开窗帘,神秘兮兮地说:"看窗外。"
乔一成依言望向窗外,窗外天地一色,露台之上立着一个圆头圆身的雪人,状似葫芦,不仅用树枝安了手,还戴了围巾与帽子。他这才明白,原来宋清远早上不只吃了冰棍,还滚了雪球。
"什么时候下的?"乔一成惊讶地问。
"不知道,怕是下了半夜,你看这雪多厚。"
"行啊,你不用自己的围巾,把我的围巾裹上去。"乔一成抱着手臂说道。
"因为他就是你。"
"你才长这个鬼样子。"
"一成,玩雪吗?"宋清远已经从地上抓了一把雪。
"不玩,冻手。"
"玩一会儿就进来,难得这么大的雪,都像东北那边了。你是不知道,还有南方人专跑去东北玩雪的。那些姑娘是真不怕冻,大雪天的外套一脱,露着个膀子就开始咔咔拍照,那才是巾帼英雄。但你可别做英雄,穿严实点再出来。"
乔一成穿好衣服后,刚走到露台,就被宋清远第二次袭击,用一个团好的雪球。
几轮激战下来,宋清远堆的雪人不幸遭殃,充当眼睛的纽扣被打落,作手臂的树枝掉了下来,身体也已经东倒西歪。宋清远请求止戈,他将自己头顶的雪抖落,单膝跪在地上给雪人重装手臂,一边安一边号:"你亲爹可真狠,把你打得不成人样了,你是我一手带大的,打在你身,痛在我心。"
"滚,别在这哭坟,一点都不吉利。"乔一成踹他一脚,这下宋清远是身心俱痛了。
宋清远去地上找纽扣,吉利话张嘴就来:"老板,恭喜发财。"
"好像有辆车开过来了。"
"啊?"宋清远拾起了纽扣,跟随乔一成的目光看去。
宋清远紧紧捏住那枚纽扣,轮胎印一路滚过来,汽车停到门前,后座车门打开,一只脚踏到雪地上,是许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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