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会乔】海
"我置身世界,譬如河床中的一粒沙,在仰望星空与眺望大地时感受到自身的渺小,而我依靠这种对比,来给予自己直面问题的勇气。"
秦臻抬起眼,用一双圆眼睛直视着乔一成:"乔主任,你的这段话,我应该背得一字不差吧?"
"这都好多年前写的了,我不怎么记得。"
"那你看过宋清远大学时拍的纪录片吗?"
"什么纪录片?"
"西藏的落日,黄羊,还有草原上起飞的老鹰。据我所知,他那时因为和家里闹矛盾,才一气之下跑去西藏避难,当我看见那些画面时,就立马想到了你的这篇文章。乔主任,正因为如此,我才觉得你们相配,因为我知道你们想法一样,而且都曾有过一段仰望星空的时期。"
那是一次发生在北京的对话,时间是年后第四天,地点是宋清远家中。秦臻作为宋英的忘年交上了门,并且在使唤宋清远去削苹果时对乔一成说了如上的话。
"乔主任,你应该找宋清远要光盘,看看他拍的雪山和草原,真的很漂亮。"
乔一成看见了,纪录片中展示的是一种粗犷苍茫的美,岩石裸露的山,和蓝冰似的水。简直是另一方天地,绝佳的避难之所。
所以当宋清远问他上哪旅游时,他给出了一个明确的地点:"去西藏。"
宋清远断然拒绝:"不行,万一发生高原反应那可不是好玩的,严重了还会危及生命。而且你肺部还发生过感染,换个地方吧。"
"你说你,之前我不想去旅游,你非催着我去,现在想去了你又磨磨叽叽的。我自己的身体情况我了解,还没这么差。顺便去看看你哥,你很久没见他了吧?"
乔一成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心要去西藏,除了被美景捕获外,或许更重要的,是为了站在宋清远曾仰望星空的那块土地上,感受宋清远当初的那种心境。
乔一成是个倔脾气,宋清远既没办法也无决心去扭转他的想法,他做出让步,并且在出发前喂乔一成吃了好多天的红景天,打包行李时还准备了许多感冒药和葡萄糖。
幸而高原反应放过了乔一成,没将他折腾成病恹恹的模样,宋清远一路上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
他们在部队的招待所见到了许缉熙,宋清远那个军校出身的亲哥哥。
许缉熙与他的名字不十分相称,身材魁梧,脸是黑里透红,眉毛粗浓。他蹬着双军靴一脚踹开了房间的门,宽厚的胸膛遮住视线,头快顶住门框,声音很浑厚:"宋清远,给我滚出来。"
宋清远双腿并拢,全身绷直,朝许缉熙敬了个礼,学香港警察答道:"Yes Sir!"
许缉熙黑了脸,当即就要伸腿踹他,被宋清远闪身躲过。宋清远转身走在许缉熙前头,朝乔一成略一挥手:"一会儿就回来。"
许缉熙声音很大而且不加遮掩,乔一成隔着一道墙也能大概听出他们在说什么。乔一成一看见许缉熙,就知晓他绝不是那种温和的人,现在更是话里冒火,一开口就是:"你丫的真能,光荣事迹都传西藏来了,你是要翻天?有事没事往我这边跑,这回又来干啥?"
宋清远答:"我来见见祖国的大好河山,碍着你了?这么大火气。"
许缉熙又说:"我一见着你就来火,你说说你,剑走偏锋,不仅没改过来,还越走越偏。欸,我就不明白了,男的有什么好喜欢的?臭烘烘的。"
宋清远再答:"跟你说不通,我的感情生活就不劳您老插手了,听说今年秋天又有一批新兵入伍了,你爱管,就去好好管教你手底下的新兵蛋子吧。啧,头晕,和你说话真费氧。"
"欸哟,我他妈真想给你一梭子。"紧接着就是"啪"地一声,是一巴掌揿到背上发出的声响。
随后只听到宋清远扯着嗓子在叫:"当兵的欺负老百姓啦!"
他声音分贝很高,在另一间房内,乔一成眉头轻皱,表情纠结,暗想真是丢脸丢大发了。
两人说了不到十分钟的话,许缉熙就大踏步出了门,走前与乔一成点头示意了一下,还温言提醒了他们哪些地方不能去,他说话很客气,跟之前的判若两人。但这客气带来的唯有别扭,尚可忍耐的别扭,就像大闹天宫的齐天大圣被戴上金箍圈后一口一个师父的别扭。
许缉熙走后,乔一成关心地问:"你俩没打起来吧?怎么动静这么大?"
"他这人就这德性,说话像吵架。"宋清远笑着解释,而后以手掩嘴,附在乔一成耳畔说悄悄话,"别看他现在这样,从前那脸严肃得哟,简直是我亲爹的翻版,少年老成这几个字就是形容他的。所以我从前和他不对付,我们那几个人,包括南方,背地里都喊他小老许。不过参军后他性格倒是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现在这模样顺眼多了,而且在军营如鱼得水,一级级升到了营长,他天生就是当军人的料。"
说完摇摇头,深有感触地补充:"就是不知道从哪学来了一些冷门脏话,大概是军营,现在一言不合就问候咱全家,这习惯还有待改正。"
宋清远在一旁说个不停,乔一成却心有旁属,一味地左耳进右耳出。忽然他眼里有光闪过,恍然大悟地对宋清远说:"欸,我想了一下,你们父子三人的名字有点意思,祝祖国安定光明,望自己清明高远。清远,你有没有想过,或许你本来就该这样活,不去子承父业,专为自己活。"
听了这话,宋清远的思维也跟着乔一成的走,回答说:"那幸好我姓宋,不姓许。"
乔一成没转过弯来:"什么意思?"
宋清远举起手,一掌遮在乔一成前额:"我的使命呢,就是为小乔师傅这株小树苗遮风又挡雨。你看吧,这一切啊,都是猩猩大便。"
"什么?"乔一成再度发出疑问,怀疑自己与宋清远说的不是同一种语言。
"缘分。"
宋清远能躲过许缉熙那一脚,却没能让乔一成扑空,他腿上结结实实挨了一下,踢得他抱腿呼痛。乔一成一时气结,骂他一句:"闭嘴吧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宋清远张嘴让他瞧,指着自己的牙齿说道:"有象牙,我换种说法,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这回乔一成勉强满意,关心宋清远:"腿疼吗?"
"疼!"宋清远嘶嘶地吸凉气,好使乔一成感同身受。
"忍着。"
西藏缺氧,但是寺庙比别处多,在某种程度上,赖以生存的信仰补足了赖以生存的氧气。
身旁萦绕着藏香的味道,日落之前,有许多人在寺庙门口叩拜,都是高鼻深目的面孔,也都带着一双清亮的眼。其中几人衣衫破烂,头发蓬乱,是走了几百里路过来朝圣的。他们嘴中诵经,双膝跪地,手臂往前伸,整个人伏下去贴住地面,再站起来,再跪,再拜,周而复始。日复一日,寺庙口的地砖已被衣衫磨得光亮。
乔一成望着这一幕,有感而发:"以前我不理解,总觉得求神拜佛是种迷信,现在看来,是信仰。"
"你信仰什么?"宋清远突然问他。
"我?我没想过这个问题,真要说的话,我可能信仰马克思主吧。"乔一成觉得宋清远之所以会有此一问,应该是对此早有想法,于是反问他,"你呢?"
果真如他所想,宋清远龇牙一笑,立刻答道:"我一信仰马克思主义,二信仰你。而且乔老师,我这次来又明白一个道理,能让人心甘情愿匍匐在地的,其一是信仰,其二是爱。"
乔一成与他对视,看见宋清远标志性的微笑。他沉默了几秒,开口:"那你现在给我拜一个。"
"我......"宋清远敛起笑容,他半张着嘴,想说什么又无话可说,只能舔唇以应对两人间的沉默。他原先预想的那些可能的反应,或有的氛围,深情款款的话,泪水涟涟的眼,在乔一成的答复中,全都灰飞烟灭了。
乔一成复又开口:"算了吧,我要你趴地上干什么?总是低头看人,时间久了会得颈椎病。"
乔一成口吻随意,但他为此认真思考过。他在想,如果宋清远的爱是使他自己匍匐在地,那么他的爱,就是让宋清远重新站起来,与他比肩而立。
吃饭的时候,宋清远又摆出一副熟悉的表情,和哄骗乔一成喝豆汁时一模一样的表情,黠笑与诚恳并存。但这回,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壶热腾腾的酥油茶,宋清远拿出店小二的服务精神,主动给乔一成斟了满杯。
鼻子闻见的是浓厚的奶香味与微微的腥味,乔一成尝了一口,咸中带甜,有点油腻的感觉,不难喝,也不怎么好喝。乔一成喝完两口,将自己的杯子推到宋清远面前,与他换了杯甜茶。
这是一家当地藏民开的小饭馆,他们坐在二楼靠窗的地方,窗外是黄色的山和白色的树。乔一成从这些山与树中想到了乔四美,想到他与她的足迹重合,先是北京,后是西藏。
乔四美似乎总是先乔一成一步,提前到达这些地方,因为她与他不同,她毫无牵挂,可以东南西北到处去闯去看,为了与偶像见面,为了追逐她一厢情愿的爱情。
而近些年历经的种种,令乔一成感觉到,青年时期被他刻意压制住的那些东西,隐含叛逆与利己主义的自由,孤注一掷的豪情,好像以另一种方式,在中年时弥补了回来,而且经过多年的韬光养晦,更甚从前。
所以他依靠这威力,得到了他想要的,如同朝圣者长途跋涉,几经辗转,终于抵达大昭寺门前。
饭吃完,乔一成站在收银柜旁等待,宋清远将找来的零钱往兜里一揣,招呼乔一成:"走吧。"
动身时乔一成眼角余光向窗外不经意瞥去,远远地瞧见一个眼熟的人影。
临窗的街道上,一个瘦弱的短发女生正朝他走来,她只身一人,背着白色双肩包,迈步从几个穿红袍子的喇嘛身边走过,踏入树影中去。
乔一成定在原地,神情有些征楞,在她抬手拂去脸上刘海的时候,在阳光之下,他看清了她的脸。与他忍受同一种病痛的那个女生。
从前那张脸就在他一日一日的回忆中愈渐清晰,对于她的不辞而别,乔一成曾有过最坏的预想,却原来她手中的灯笼还未熄灭。乔一成呆望着她,不止是她,还有她手中的一个转经筒和一张记事本大小的照片,照片中的人看不太清,白发苍颜,似乎是一位老者。手背仿佛又传来一滴眼泪的温度,他心中滋味莫名。
宋清远说的没错,兴许一切都是缘分。
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怎么啦?"宋清远跟随乔一成的视线望过去,他找错了对象,误以为乔一成目光的终点在喇嘛身上,"你想去布施?正好,刚找了点零钱。"
乔一成没做额外解释,他默认了宋清远的说法,随即挪开眼神,跟着宋清远下了楼,将两人身上的全部零钱放进了喇嘛的布口袋。
歇息了两天,等身体适应后,趁着天气好,他们找了一名向导,打算驱车前往西藏的三大圣湖之一,羊湖。这个湖泊曾出现在宋清远的纪录片中,如果只见到它辽阔的水面与微卷的浪花,会让人误以为眼前的是一片海。
走的是盘山公路,一路翻越垭口,海拔越来越高,手中的电子设备也有短暂的失灵。
途经一个村庄时,车被一群哞哞叫的牛给拦住了去路,趁车停下来,宋清远给乔一成开了支葡萄糖。他见乔一成脸有疲色,于是指着藏民屋外满墙的干牛粪说:"一成,你看,这是真正的'发粪涂墙',都是些大户人家。"
乔一成稍稍坐直身体,回他:"用来烧火的?"
"是,就地取材,变废为宝。"说完,宋清远撞撞他的肩膀,眼神不掩兴奋,"待会儿带你去看看露天厕所,让你试试什么叫胯下生风。"
乔一成身子往一侧倾斜,与他拉开距离:"嘴里不是牛粪就是厕所的,你对拉的和吃的一样,情有独钟。"
宋清远表情正经,竖起五根手指,说起话来有板有眼:"人生五大要事,吃喝拉撒睡,我对每件事都很关心。"
乔一成瞥他一眼,一时不好接话,于是转头去瞧窗外景色。片刻后,宋清远却挨着他坐过去,几乎将乔一成挤到窗边,悄声对他讲:"最关心的还是你。"
"清远。"乔一成叫了他一声。
"嗯?"
"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点想上厕所了。"罪魁祸首是出发前宋清远给他热的那杯牛奶。
四目相对,宋清远眉稍挑高,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样,他尽量赶走脸上多余的表情,望着窗外说道:"附近没准有公共厕所,我找找啊。"
两双眼睛留意着,开了一段距离后,果真在一所废弃的小学对面找到了公共厕所,光看外观就知晓它如今已是高龄。
这是一所由石砖砌成的旱厕,没冲水的地方,幸而因为天气干燥,没多大味道。乔一成从厕所走出后,围着厕所绕了小半圈,愣是没找到可以洗手的地方,最后是宋清远倒饮用水给他冲的手。
宋清远摸遍了全身口袋,没找到一张纸,于是挺胸往乔一成身前凑,慷慨道:"水擦我衣服上吧。"
"一会儿就干了,用不着。"乔一成拒绝掉宋清远的好意,甩掉手上的水珠,湿着手上了车。
到达了目的地,眼前景色震撼,简直不像人间风光。天空没有白云,碧空如洗,洗出一种原始、纯净的深蓝,水天一色,湖是蓝的天,湖上万里无云。
岸上的砂石在脚下咔嚓作响,风送来舒爽的凉意,白色的浪花奔至脚边,如海浪一般,肉眼所见的景致,比纪录片中拍到的还美。
"还有浪,真像海一样。"宋清远将自己的手浸入水中,感受水的抚触,"之前上大学,一个室友是云南人,大二暑假跟着他去了趟云南,看过拉市海和洱海。我很奇怪,问他,明明是湖,为什么要叫海?据他说,因为云南深居内陆,为了寄托对大海的向往,所以会把湖称作海。"
"那你见过海吗?"乔一成问他。
宋清远直起身,看着阳光下乔一成琥珀色的眼瞳,回答他:"见过,真正的海。"
"好不好看?"
"好看,现在它就在我面前。"日暖风恬,蓝天下,宋清远定定地望着乔一成,眼神像湖面的水波一样柔。
他们身处西藏,在羊湖边,宋清远说他看到了海。
不必寄托于他物,不必再说"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他踏入过真正的海,体会过海的温度。时隔多年,小羊玩具已经不能再发光了,但宋清远拥抱了他真正的,属于他的小羊。
在宋清远的微笑中,乔一成的心脏突然加速地怦怦跳动起来,他不止一次地意识到,宋清远的话于他而言,有月球引力一般的效果,足以引致他心内的潮汐。而此时此刻,毫无疑问,他心中正在涨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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