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远讨厌乔一成。

　　确切地说，是从乔一成甩给他一个白眼的时候开始讨厌的，因为他见到乔一成的第一眼时，其实还蛮喜欢他的。

　　宋清远不喜欢和比自己小的人一起玩，嫌他们太闹太幼稚，而且老鹰捉小鸡的游戏他老早就玩腻了。但是和比自己大的人又往往玩不到一块儿，比如项南方，不仅由于他和她的作息时间不同，而且项南方老用那种对小孩子的语气来跟他讲话，这使他不快，毕竟他们只相差四岁，只有小学到初中的距离。

　　所以当宋清远背着皮书包来到乔家老屋时，他起初还满心欢喜，打算找一两个新玩伴来着。但他刚踏进门，愿望就落空了，他停下脚步，睁大眼瞅着前面站成一排的小孩儿——统共三个人，他们由高到低依序站着，裤腿比脚踝高一截，都在好奇地打量他。

　　最重要的一点，宋清远发现自己比他们都要高，也就是说，他们得喊他哥哥，这发现使他气馁，他才不要他屁股后面跟着一串儿小豆丁，一张嘴就只会"哥哥""哥哥"地喊。

　　"你要住我们家啦？"

　　"你是从北京来的？"

　　"你的书包好漂亮呀。"

　　那些亮晶晶的眼睛齐刷刷望过来，视线落在他书包上。宋清远打开书包，里面课本只占二分之一的空间，其余都被巧克力、牛奶饼干、奶糖装满了，他把这些拿出来分给他们，听他们甜甜地说："谢谢哥哥。"

　　宋清远想回家，他想人生来孤独，他宁愿一个人在房间玩积木，也不愿意再跟他们玩丢手绢的游戏，和一帮比他小的孩子为伍，这样他在别人眼中就永远都只会是个小孩。

　　宋清远满心郁闷的时候，听到乔祖望在喊："老大，人到了，你来见见。"

　　"原来还有一个？"宋清远摔碎的心又被重新拾了起来，兜在怀中。乔祖望声音刚落，就有脚步声从堂屋一路响到院子中。

　　乔一成两臂袖子挽起，手还是湿的，他在洗碗，他一早就听到外边的响动了，但直等到乔祖望喊他，他才冲干净泡沫出来见所谓"北京来的客人"。

　　"大哥，巧克力，我给你留了一块儿。"二强咧着嘴笑，将手伸过去，掌心上躺着一块巧克力，包装纸上斜印着英文，被他握得有些变形。

　　"大哥，可好吃了，比二姨给我们的还好吃。"四美舔了舔嘴角，激动地和大哥打报告。

　　"就知道吃，看你们今天睡哪儿。"乔一成横他们一眼，将二强和四美都看蔫儿了。其实他的气不是冲他们去的，也不是冲宋清远，而是冲乔祖望。

　　怪不得这几天他不是天天出门打麻将，就是老酒就猪头肉的，原来是另接了项活儿，替老板亲戚看孩子，一个月一百五，比工资还高两倍有余。他恨恨地想，要是再多来几个，说不定乔祖望为了腾地方还要将他们几个赶出去睡大街，到时候乔家就得改名换姓了，得叫财神庙。

　　"睡哪儿？"乔祖望吹胡子瞪眼，指着堂屋说，"你们房间那么大，把弹簧床支中间，不就睡得下了？"

　　"三丽四美都是女孩子。"乔一成加重了语气。

　　"那有什么？都是娃娃，还怕这怕那的？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不去多找点活，怎么养活你们一大家子？真指望天上会掉钱下来，以为你老子赚钱有多容易。"

　　乔一成正生闷气，宋清远就开始对他自我介绍："我叫宋清远，三点水的清，远方的远。"

　　乔一成从鼻子里哼一声，心想："我管你叫什么，大少爷来这儿忆苦思甜来了，真是闲得慌。"

　　宋清远看着比自己还高一个头的乔一成，对他的年龄颇感好奇，不知道自己还要多久才能长到他那么高，他自然熟地凑过去问："哥，你几岁了？"

　　乔一成没搭理他，自顾自走在前头，宋清远像条尾巴一样跟在他后面。乔一成听脚步声就知道他跟上来了，他看也不看宋清远，指着房间中的一张桌子说道："东西放这儿，以后你就住这里。"

　　宋清远站到书桌旁东摸摸细看看，拿起桌上一本摊开的课本，看着封面上两个大字，反复读了两遍，问乔一成："哥，'物理'是什么意思？"

　　乔一成将书从宋清远手中一把夺走，板着脸说："别动我书。"

　　"喔，那这么多床，我睡哪儿呀？"

　　乔一成一手指向自己的床，语气冰冷："这儿。"

　　自此，宋清远就在乔家住了下来。

　　为了他的到来，乔家的伙食水平也改善了不少，连晚上的粥也稠了，从前一双筷子挑不出几粒米，现在用调羹搅动起来也不再是哗哗的水声了。二强最是高兴，喝完还要舔一遍碗，将米舔得一粒不剩。

　　饶是如此，宋清远也喝不惯，他有时候要吃馅饼、包子，乔祖望就从身上摸出几个硬币，让乔一成去街头买过来给他，嘱咐道："买一个就成了，小娃娃吃不了太多。"

　　"嘁。"乔一成翻翻眼睛，没回乔祖望就跨出了门。

　　馅饼热腾腾地用油纸包好了，香气飘满一桌。二强粥也忘了喝，看着宋清远手中咬了一口的馅饼，呆呆地问："哥，馅饼好吃吗？"

　　四美也咽了口唾沫："我闻到了，是韭菜!"

　　"明明是茴香。"三丽深嗅了一口气，"四美，你闻错了。"

　　乔一成一双眼睛瞪三人："快点喝，喝完了去写作业。"

　　乔祖望私下叮嘱乔一成，要他把注意力从弟弟妹妹身上分些出来，重点关照宋清远："财神爷欸，晓得吧？你们这个月吃的穿的，都是从他身上来的。"

　　因为乔祖望说了这话，乔一成愈加讨厌宋清远。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养出一身怪病。一个男生，比女生还娇气，晚上不准关灯，说怕黑，乔一成一拉灯人就哇哇叫着爬他弹簧床上了，将他吓了一跳。

　　乔一成不待见宋清远，过了一晚上，宋清远也开始不待见乔一成。明明白白和他说了自己怕黑，他还要关灯，将自己吓得鬼哭狼嚎，惹得三丽四美哈哈大笑，这才头一天呢，作为哥哥的形象就塌到地里去了。

　　何况，乔一成还总是对他爱答不理的，他又不欠他的，干嘛要去热脸贴冷屁股？

　　于是慢慢的，宋清远最开始对乔一成的那些好感散得一干二净，倒和二强越走越近。他最喜欢和二强偷偷跑去牛野家玩耍，看些看不懂的片子，听些听不懂的歌，一为好玩，二为气乔一成，一想到乔一成要气得面色发青、牙关紧咬，他就痛快。

　　一天，二强又被乔一成拽着耳朵提溜出来了。二强侧着身子踮起脚去追乔一成的步子，嘴里喊着："疼疼疼，大哥，我再也不敢了。"

　　乔一成不仅没松开，还越拽越用力，骂他："乔二强，我的话你都当耳旁风。你作业写完了？每天一篇日记，你写了几个字？小小年纪不学好，成天只知道看电视。"

　　"大哥，我不敢了。"二强龇牙咧嘴地央求。

　　宋清远看不下去了，正义凛然地对乔一成说："你放开二强，你这是暴力，是虐待，是以大欺小!"

　　"我管教我弟弟，干你什么事？"乔一成手上一使劲，"二强，你说说，我这是虐待吗？是以大欺小吗？"

　　"不是不是。"

　　乔一成松开了他，食指几乎戳到二强鼻尖，警告他："今天作业写好了拿给我看，别打马虎眼，听见没得？"

　　二强点头如啄米。

　　"哑巴了？听见没得？"

　　"听见啦!"二强放开了嗓门。

　　乔一成走后，宋清远朝他的背影做鬼脸，他走到二强面前，怂恿他："你看，你大哥这么虐待你，我们得团结起来。现在就去找居委会的大婶，让她来评评理，走。"

　　"没这么严重吧。"二强揉揉耳朵，自责地说，"我大哥是为了我好，都怪我不听话。"

　　"唉。"宋清远长叹一口气，他将二强落在身后，带着一种"竖子不可与谋"的感慨，塌肩佝背地走进了堂屋。

　　其实他也不是一定要为二强抱不平，他就是看不惯乔一成，尤其当乔一成一双眼睛只盯着他的弟弟妹妹而将他当成空气的时候，宋清远就想要存心气他。

　　从小到大，他什么都有，就是没有哥哥，他见着二强被拧耳朵的时候，竟然还有点儿眼热。

　　"呸。"宋清远一脚将四美用来画房子的石头踢得老远。

　　房间有两台风扇，但都是好多年前买的老牌子，风力早已经不如从前。晚上有风，洗完澡后，大家都搬了小凳子在院子中乘凉。

　　乔祖望已经收拾好出去和牌友汇合了，乔一成写好作业关掉台灯，开始检查乔四美的作业。

　　他坐在屋檐下，就着橙黄的灯光去看乔四美的作业，那些铅笔字越看气越大，他皱着眉头问乔四美："乔四美，我问你，2+9是多少？"

　　四美伸出手指头，发现不够用，她左瞧右瞧，三丽扭过头去没理她，她只好缩着脖子小声地说："29 "

　　乔一成重重闭了一下眼，压下心中的气愤，耐着性子说："你再想想。"

　　坐在一旁的宋清远轻飘飘地答："11。"

　　"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我又没问你。"

　　宋清远回嘴："我又没跟你讲话。"

　　乔一成没再理他，替四美将错误纠正过来后，又开始抽查乘法口诀表："四九得几？"

　　"得十八，不对......"

　　四美还在回想，宋清远又来了句："三十六。"

　　"三十六!"乔四美也叫起来。

　　"宋清远!"乔一成狠狠地将作业本合上，往凳子上一拍。

　　宋清远挑衅地回看过去，摇头晃脑吹起了口哨。

　　毕竟是客人，还是乔祖望最为看重的财神爷，乔一成对他没办法，他将气咽下去，回堂屋猛灌了一口菊花茶。

　　宋清远在院子里唱起了歌。

　　小么小儿郎，背着那书包进学堂，不怕太阳晒，也不怕那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

　　乔一成走出去站到门前，不紧不慢地说："今晚上关灯睡觉。"

　　其余几人没反应，只有宋清远高喊："不准关!"

　　"不关灯浪费电，我们也睡不好觉。"

　　"我爸妈交了钱，不准关!"

　　"你这么大人还要开灯睡觉，你羞不羞？"

　　"反正不准关。"

　　"我知道了，你怕尿裤子。"乔一成拔高声调，"既然你们清远哥哥怕尿裤子，我们今天晚上就不关灯了。"

　　三丽问："哥哥，你为什么要开灯睡觉啊？你怕鬼吗？我有个同学就怕鬼，我一点都不怕，我妈说了，世上没有鬼。"

　　"我也不怕。"四美高声说。

　　乔一成笑眯眯地看着宋清远："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心里有鬼的人，才会怕鬼。"

　　"谁怕啦？"上床的时候，宋清远主动拉了灯。满目的黑，宋清远将自己包了包子，整个人都缩进了被窝，三丽四美一向睡得早，说了几句话就没了动静，现在屋里静悄悄的，只有扇叶转动的声音并着自己的心跳声。

　　"二强。"宋清远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臂，去敲二强的床板子。没有听到回应。

　　他只好裹好被子，准备偷偷地爬上去。当他站在楼梯上正要打开二强的纱帐时，二强一个翻身，一脚踢在他脸上，宋清远没抓稳，差点后脑勺着地。

　　宋清远拨开二强的脚丫子，老老实实地回到自己床上，在被子里捂出一身热汗。他很想去拉开灯，但是灯亮后房间中的其他人肯定会醒，那他们更加会嘲笑他了，尤其是乔一成。

　　乔一成。

　　宋清远向对面看过去，乔一成背对着他，只能勉强看见一个轮廓，还是那么高，那么瘦，他不晓得要长到多少岁才能长成他那样。

　　"喂。"宋清远小声喊了一下。

　　乔一成没反应，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宋清远伸手去够他，没够着，只好壮起胆子，裹着被子朝乔一成那张弹簧床走去。他手脚并用，悄悄爬了上去，背脊挨着乔一成，从他那里汲取勇气。

　　"明天早上醒得比他早就行了。"宋清远这么安慰自己，他一身汗涔涔的，将被子从脑袋上拉到胸下面，再用脚卷到肚子下面，最后踢到了床底下。

　　宋清远与黑暗经过一番斗争，精疲力尽，正当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乔一成的声音悠悠地从头顶传来："你就这么怕鬼啊？"

　　宋清远"哇"一声跳将起来，随后是一阵窸窣响动，屋子里亮起了灯。

　　二强还在打呼噜，四美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揉了揉眼睛："清远哥哥，你怎么跑我大哥床上去了？"

　　"大哥，是不是有老鼠？"三丽半睁着眼，往地上看去。

　　宋清远感觉到自己的尊严，在一盏亮堂堂的灯下，正在被狠狠践踏、碾碎，于是他不干了："我要回家!"

　　"你怎么回？现在这么黑。"乔一成替他将被子捡起来，拍拍灰放回床上，轻轻巧巧地说，"今天不关灯了，你回去睡吧。"

　　"我说，我要回家!"宋清远恶狠狠地瞪着他。

　　"干么事喔？"乔祖望已经打牌回来了，大门"吱嘎"地叫了一声。

　　听见大门被打开的声音，乔一成心里有点犯怵，怕宋清远真回去了乔祖望来找他的麻烦。他看宋清远一眼，语气有点不耐烦："我都说了不关灯。"

　　"老大，出什么事了？"乔祖望在外面敲他们的房门。

　　"没事。"

　　"老大，人家是客人，得照顾好了。有蚊子什么的，你帮着打一打，晓得吧？"

　　"都说了没事。"

　　"怎么跟你老子说话呢!"乔祖望啐一声，他在外面听了一阵儿，见里面没响动，也真就没管了，合上堂屋的门后，就缓缓往房间走去。

　　乔一成与宋清远大眼瞪小眼，下巴朝对面一点："睡去吧。"

　　"我不怕鬼。"宋清远重申。

　　"知道，不笑话你，睡觉。"

　　宋清远上了床，灯在最中间，有些晃眼睛，二强还在呼呼大睡，乔一成不由得羡慕起来。实际上，他这几天都没怎么睡踏实。乔一成用手臂挡住眼睛，翻个身面向宋清远，问他："你从小到大，都没试过关灯睡觉？"

　　"嗯。"宋清远不情不愿地答。

　　这得多少电费？乔一成心里头估算着，又转念一想，人家用得着你操心吗？同人不同命。他又问出一个实际的问题："但你一个男生，不能总一直不关灯睡觉吧？到了集体宿舍怎么办？停电了怎么办？"

　　宋清远没作声。

　　一阵细微的响动后，房间暗下来了，乔一成拿开手，他看不见宋清远，但听到他的声音："今天谁也不许开灯。"

　　乔一成闭起眼睛，淡淡地说："给你两个选择，一，跟我睡，二，上去跟二强睡。"

　　说完没听见响声，乔一成没管，沉重的睡意压到额头上，脑袋晕晕的，他感觉弹簧床动了一下，一个热乎乎的东西贴住了自己。

　　"哥。"宋清远脑袋靠在乔一成手臂上，轻声地喊他。

　　宋清远出了一身汗，热烘烘的，乔一成忍着没推开他，他在宋清远背上敷衍地拍了两下："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