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第1章
闹钟接连响了两三遍,程意意翻身,闭着眼睛伸手去够床头那盏壁灯。摸了两三分钟,愣是没摸到,被窝渗进来的冰冷空气让她有了几分清醒,这才猛地意识到,她已经不在英国那间狭窄的留学生公寓了。
黑暗中摸索着爬起来裹着毯子赤脚去开了灯。
程意意一向最怕冷,研究所分到的宿舍没有空调,正是寒冬,即使在屋里也冷得要命。几步路的脚程也冻得她打了个激灵,冒着寒气的地板让她差点跳起来,暗暗下决心,下个月发了工资一定先叫人来装空调。
一冻,睡意是没了。
程意意撩起窗帘一角看外面的天气。路灯刚熄不久,天蒙蒙亮,寒风卷着宿舍楼下那棵两人合抱的合欢树上残留的几片叶子呼啸而过,隔着窗户也能教人知道外面有多冷。
床上的被窝半敞着,散发着温暖的诱惑。
她的闹钟一向提前四十分钟响,时间充足,躺着再睡个几分钟也不是不行。
程意意按着太阳穴挨着床边坐下来,却并没有躺回去,弯腰捡起书桌上散落下来的A4纸,那是昨夜她写了一宿的CRISPR-CAS系统构成分析报表,大概是方才摸灯时候被碰掉了。冯教授布置的时候,要求报表必须在下周五前上交,但她又哪敢真等到下周五。
冯教授是再严苛不过的了。
报表足足有二十来页,只是个初稿,没有页码,没来得及装订,这一散,得按着内容一张一张重新排序。
白天研究所的事务繁忙,为了赶完报表,程意意只来得及匆匆睡了两个小时,此刻一弯腰胸口就直泛恶心,太阳穴也似是不甘地鸣叫起来。
25岁是女人年龄一道可怕的分界,这话是从前程意意本科时候的师姐告诉她的。过了25岁的女人就像过了保鲜期的花,枯萎得快极了。
从前的程意意不以为然,在英国读硕士时候为了赶课题进度更是没少通宵连轴转,第二天照样生龙活虎。直到前天过了25岁的生日,她自己下了碗长寿面,然后熬夜看论文到凌晨三点钟,夜深人静,突然有了从未感觉到的疲惫,那时候倒是真想倒下去从此长睡不醒了。
收好报表,程意意瘫坐在地上,把凌乱的长发别到耳后,轻轻叹了一口气。撑着地面站起来,把报表整齐归集到文件包,叠好被子又把床单拉整齐,趿着拖鞋去洗漱。
宿舍离研究所只有两站路,整天戴着口罩泡在实验室的程意意不需要化妆,这让她可以在起床后有条不紊地做每件事情。
熬了夜,昨晚刚洗过的黑色大波浪卷发摸上去有点腻。
要不要洗?犹豫了一分钟,程意意把头发盘了起来,管它呢,搞科研的女人允许不修边幅。
管道里五六分钟才放出温水,洗面奶,爽肤水,保湿乳液...程意意在洗漱台前腿都站麻了才把整套护肤程序一丝不苟做完。
在从前,程意意很少会把宝贵的时间浪费在保养脸上。天生丽质难自弃,她即使素面朝天也是崇文大众心中的女神。每每她的一寸照登上崇文公示栏,过了夜,照片便会不翼而飞。
可现在不一样,她25岁了。
当年告诉她女人过了25岁就会枯萎的本科师姐也结婚了。
卫生间的日光灯下,镜子里,女人的脸上带着未干的水汽,鬓角掉下些许碎发,肌肤仍旧细腻莹白,桃花眼下却有着淡淡的青色眼圈。
这淡青色换做旁人或许都看不大清楚,在程意意眼里却是再刺眼不过。
她对着镜子龇牙咧嘴一阵,恢复表情,沉着的心才算是松泛了一些。
很好,没有眼角纹,皮肤很有弹性。
米色羊毛修身针织衫,铅笔裤打底,卡其色短靴,做好内部保暖程意意套上厚风衣,裹上手套围巾,全副武装,这才拎着手提文件包出门去研究所。
程意意硕士攻读的是生物工程,回国正碰上帝都毕业生就业大潮,当时什么工作也找不到,只觉得人生迷茫至极,未来都是两眼一抹黑。恰巧有位崇文的师兄牵线给她介绍了自己的博导。通过中科院的博士招考后,程意意便和现在的研究所签了协议。
于是她又带着回国时候的行李箱,直接来了这座沿海城市。
虽然还是冷,但G市的冬天其实比她之前呆过的任何一个城市都更暖和。程意意这样安慰自己,将喝完的牛奶盒抛进车站的垃圾桶里。脱下手套,朝手心呵了一口暖气,从外套口袋掏出公交卡,随着人流上车。
G市的生物研究所直属于中科院,已经成立四十多年,在生物研究领域算是老大哥一般的存在。
至于研究所为什么会签她...
程意意刚进来时候就考虑过这个问题,她是崇文的本科,大三时候到帝国理工当了交换生,后来又读了帝国理工的硕士,有过几篇不错的论文发表在知名刊物,简历算得上漂亮,但在高手云集的研究所绝不拔尖。没想出什么所以然,程意意干脆当做自己运气好,坦然接受了。
公交车窗里远远看过去,宏伟的白色矩形地表建筑矗立在科学城新基地尖塔山路1号,叫人看着就平添起一股豪迈的情怀。
就在这栋大楼里,有着十几位德高望重的中科院院士坐镇。不过即使在同一栋大楼,程意意也极少有见他们的机会。在读博士目前处于这座大楼的生物链底端,整日的工作就是采集下样品,做做实验,实时监控在线数据和办公室打杂。
公交车上太吵,她眯了几分钟,下了车眼下的黑眼圈还是没消散。连连打了几个哈欠,程意意的心情不太美妙,甚至隐隐有几分烦躁,不过走到大楼的保安室之前,她已本能将满脸的黑气收拾好。
"早啊。"程意意朝保安室的保安大哥打了个招呼,一口米牙齐整漂亮。
即使每天被招呼几次了,对上程意意的笑脸,保安大哥还是觉得受宠若惊,远远见她过来就按键打开电动伸缩门。
这姑娘长得可人,跟电影里的大明星似的。笑起来眉眼弯弯,亲和力十足。保安室的人几乎都认识她,一点不像研究所里那些整天板着脸的女博士,反而像个大学生。这些知识分子哪个没有几分傲气,偏这姑娘平易近人,一点儿没架子。
道了谢,程意意掏出工作牌戴上,往大楼里走。
一路上没遇到几个人,她人缘好,都笑着打了招呼。程意意工作的地方在A414室,整间办公室一共有四个同她一样的在读博士生。
来得早,办公室里其他人都没到,只有程意意的同门师兄肖庆在沙发上睡得正香。两人的课题正到需要实时监测的阶段,为了准时记录数据,肖庆已经在实验室连夜守了好几天。
办公室的皮质沙发硬得咯人,肖庆裹着羽绒服,脸上是都是新生的胡茬。身上随意盖了几张报纸,睡得四仰八叉毫无形象。似是感觉有人进门,他不安地动弹了两下,却依然没有醒过来。
单身汉的日子过得就是这么粗糙,那么冷的天气,睡了好几天愣是不知道带个毯子。
程意意摇摇头,放好文件包,泡了热两杯咖啡,一杯给自己,一杯放在师兄面前的茶几上。
脱了大衣外套,换上实验室的白色工作服。又给窗台上的盆栽都浇完水,程意意打开电脑。
她刚坐下没几分钟,办公室里便有手机闹铃便响了响起来。
这是肖庆的闹铃。
大概是怕闹不醒自己,肖庆特地把声音调到最大。这一响,受到惊吓,肖庆一瞬间猛地清醒了,从沙发上弹坐起来,抬头就去看墙上的时钟。
看清楚时间,肖庆脸也顾不上擦了,匆匆和程意意打了招呼,便迈开长腿往实验室里冲。
程意意习以为常。在这个实验室,稍有差池被导师发现,导师随时有权利让你推倒重来,若不仔细严谨,几天的心血分分钟就能打水漂。尤其两人的博导冯教授是个严苛古板,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老头。因为他的高标准高要求,肖庆至今没能博士毕业,现在冯教授手下又多了程意意,两人简直成了难兄难妹。
咖啡是不加糖的黑咖,虽然难喝,但是最提神。程意意端起来抿了一口,打开文件把昨天的数据整理归档。
整理了个开头,肖庆也带着本子把数据记录回来了,他神情疲倦,眼下都是青黑的一片,进门就端起茶几上的黑咖往嘴里灌。
"辛苦了,师兄,"程意意一向乖巧嘴甜,眨眨眼睛:"咖啡还要吗?我给你泡!"
肖庆一口气喝完,抹抹嘴放下杯子,摆手道:"不要了。"他把数据记录放在程意意桌上,整个人便疲惫地往沙发上靠下来,声音有气无力,"意意,总感觉再毕不了业你师兄我就要英年早逝了......"
"师兄风华正茂,哪能呢,"程意意温声劝道,接过记录本,对照着电脑,又道:"这会儿我守着,师兄你先去食堂吃个早餐。"
听到可以吃早点,肖庆打了个哈欠,来了精神,起身活动几下脊椎,有了些笑容,"果然还是师妹亲。"
肖庆埋头从抽屉翻出饭卡,"那我去去就回啊。"
走了两步,他忽地想起什么,又回头道,"对了意意,你的手机昨天下班落抽屉了吧?我听一直有人打来,是不是有什么要紧事?"
"谢师兄提醒——"程意意抿唇微笑着挥手,"快去吧!"
肖庆出了门,程意意便不笑了。
她面色淡淡,嫣红的唇绷成一线,甚至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冷漠。拉开抽屉,手机就安静躺在一沓文件上。按亮屏幕,电量格已经见红底。显示三十五通未接来电。
已经气疯了吧。
程意意波光流转的眼眸蓦地幽深起来,眼底的情绪复杂晦涩,心底却如脱缰的野马般有种难以名状的快感。
第2章
整份数据快要整理完,时间已过去将近半小时。
"又这么早啊,意意?"姚澜推门进来便惊讶招呼。
她三十来岁,皮肤白净,宝蓝色大衣,头发低低挽在脑后,眉眼虽然平淡,却自有一种饱读诗书的高雅气质。
"哪儿有——"程意意忙笑道,"我也刚到没一会儿呢。冬天冷得要命,实在难起。"
"这倒是,"姚澜赞同地点点头,"今年冬天确实比去年冷。童童都吵着不肯起床去上幼儿园,淘气死了。"
姚澜大学毕业就嫁人,博士没毕业,家里小孩已经到了上幼儿园的年纪。
"童童还小,我倒觉得小孩儿淘气点儿才聪明呢,我小时候也特别淘气。"程意意搭腔,起身接水的当儿,拿出几张票放在姚澜桌上。
"这是欢乐谷的票?"姚澜惊呼。
"学生给的,"程意意笑着应她,声音温和又真诚,"童童不是吵着想去吗?"
"这怎么好意思呢,这几天欢乐谷的票可不好买。"姚澜面色动了动,还是把票推过来,"意意,还是你们年轻人自己留着去玩儿吧。"
欢乐谷是G市一座大型主题游乐园,平日里都一票难求,更别说眼下将近年关。
"三张票,刚好够澜姐你们一家三口去,孩子不是早就想去了吗?"程意意温声劝:"再说这助教的工作还是澜姐您帮我介绍的,都还没来得及谢您呢。"
这话说得人心里妥帖,姚澜笑起来,"哪里就是我的功劳了,要不是你有能力强,人家也不会收。"
言语间已经松泛了许多,程意意顺势把票推了回去"反正我一个人,没什么好玩儿的,再说也抽不出时间。孩子叫我一声阿姨,就当我这个阿姨送给童童的礼物了。"
这次姚澜没再推拒,收下了票,只是又忍不住轻笑道,"真是一点儿都想象不到你小时候淘气的样子,童童长大哪怕能及你一半儿,我做梦都能笑醒。"
"快别逗我了,澜姐,童童像你,能差到哪儿去......"程意意又笑着搭了几句,哄得姚澜眉开眼笑,心底却又真真实实叹了一声。程意意的双商是真高,长得漂亮又肯努力。别说是一半儿,就是童童及得她十分之一,为人父母,她也就心满意足了。
程意意确实聪明,最要命的是,她深谙自己的优势。
也不知道她自小打哪儿来的机灵劲儿,但凡她愿意,轻而易举便能讨好每个大人。桃花眼弯弯,甜甜地叫唤一声,大人便能甜到心底去。
那时候的程意意从不刻意掩饰自己的天性,长得漂亮的孩子总容易让人多心疼几分,只要做出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即便知道是颗小魔星,也没人舍得罚她。
不过这样的脾气的人通常不太讨同龄人喜欢,程意意就是在初中时候被人一巴掌打醒,学会收敛锋芒的。
上了初中,程意意发育得早,一抽条便从众多少女中脱颖而出,纤细的腰肢如同摇曳风中的嫩柳,精致无懈可击的五官,甜美的虎牙,惹得一众青春少艾的小伙子蠢蠢欲动。
她的抽屉常年塞满情书,那时候初中部的走廊里甚至经常有慕名而来的高中部学长。如果不是他们从窗外过时每每伸长脖子,程意意也许真的会相信他们只是路过。
程意意只管收下抽屉的礼物和情书,却又不会和他们之中任何一个人交往。这些情书的主人是谁她对不上号,也不关心,她只享受这种被别人喜欢的感觉。这一来,便惹出了祸端。
不知是谁给她递的情书被女友知道了,那个高三的大姐大领着手下一干人把程意意从教室叫出来,拎到高中部的天台上去教训。
一群比她高比她壮的学姐要她退还那几封情书,还要逼程意意低头认错道歉,提了一堆过分的要求。
退还情书也就算了,可这件事情,程意意不觉得自己错了,她又不是神,哪里管得了别人给不给自己写情书。
不肯道歉认错的后果是,被人架着四肢,收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耳光。
清脆、响亮。
那一耳光她的印象极深,羞耻而又屈辱的。
而最让她受伤的不是被招呼的这一巴掌,而是,教室里坐着的和她每日相处的同学,眼睁睁看着她被带走,没有一个人去通知老师,或者用其他的方法帮她一把。如果不是最后有人帮忙,她可能连衣服都要被那一帮人扒干净,留下一辈子的阴影。
平日里她的人缘看起来不差,在从前就是为了她父亲,也多的是捧着她的人。表面上看起来倒是花团锦簇,可真正的朋友,她一个也没有。
这些□□而难堪的现实,在父亲落马入狱之后的第一个月,对她露出了冰山一角。
吃了这么大一个亏,程意意开始深深反省自己。
其实她有能力笼络交好身边每一个同学,可那是在程意意愿意花功夫的基础上。对着同龄人,她经常有着智商上碾压的优越感,所以从不肯真的花心思去与人深交。简单一句话概述,大概就是中二期加公主病。
领头打她的学姐最后被开除了,而那种屈辱感却深深地印在了她的身体里,程意意的中二期也结束了。吃一堑,长一智。她从此学会了放下架子习惯□□好身边每一个人,谁知道这些人哪天就用上了呢。
她本来便嘴甜,赞美的话就像不要钱似地往外蹦,有时即使说得违心,也能脸不红心不跳。一双桃花眼看人时总是叫你觉得真心诚意,而且往往能说到人的心坎儿里,偶尔施与小恩小惠更是让人们受宠若惊。
家中变故之后,便是这一巴掌教会了她谨慎圆滑,与人交好几乎成了本能,从不留人话柄。但凡提起她的同学、师长,没有人不交口称赞。久而久之,没人再记得她最初的性格。
姚澜很有几分知识分子的清高,对人的防心与警惕都不低。她和程意意的导师不同,大BOSS不一样,按常理,除去同在一间办公室,两人应该再没什么交集。
可程意意是谁?但凡她花了心思,便显少有笼络不到的人。没到研究所几天,姚澜已经能热情地邀她回家做客了。
科研所在读博士的津贴算是行业内最高,但也仅有一千五百块。加上导师给的五百,学校发的三百,程意意每月的基本工资是两千三。在G市这样高消费的地方,不赚外快仅靠这点津贴是根本活不下去的。
其他人的导师还会从企业手里接些项目,分给手底下的学生们去做,若是遇到运气好的时候,每个月也有一大笔进项。程意意可没那么好的运气,她和肖庆的BOSS是整个研究所最刚直、醉心于学术的导师,根本不屑那些阿堵物。
肖庆家里环境好,时不时帮衬补贴,过得轻松。程意意就惨了,初来的时候,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天天都是素包子素馒头,唯一值得欣慰的就是研究所还提供宿舍,免去了房租这一大项开销。
姚澜的丈夫在G大任着一官半职,姚澜大概是见她可怜,实在不忍,便帮她介绍了一个助教的活。因为主讲的客座教授是G大特聘,一般都在周末讲课,这刚和合了程意意的时间,她满意得不能再满意了。
教授每讲一堂课是两千块多,指甲缝里漏一点,程意意每堂课也有了两百块的津贴,每星期两堂课,一个月下来也有小两千。
虽然还是微薄,可天天泡在实验室穿白大褂的人不需要添置化妆品和衣服,四千块节俭一点,还能有结余。
也正因如此,她对姚澜是说不完的感激。
不过助教这工作看着简单,只需要周末兼职,但实际操作起来也需要耗费大把的时间。
每周不仅需要逐一收发检查学生作业,还要提前准备教授的课程内容和教学资料,登记成绩、整理教学档案......这些事务琐碎而繁杂,不费什么脑力,却费体力,多得让人烦躁。
白瓷杯里新接的热水冒着氤氲的热气,程意意揉了揉酸涩的眼眶,关掉完成的电子档案,端起杯子来稍稍抿了一口,又抬头去看墙上的时钟。
分针指向八点半。
程意意正襟危坐,给肖庆发了速回的消息,又将做好的实验报告一一规整,确定没有遗漏,才把目光移向那静悄悄的门口,心也提起来几分。
下一秒,门开了。
进来的却不是冯教授,而是姚澜的同门小师弟郑宽,他一进门见程意意如临大敌的模样便笑起来,"又瞎紧张了吧。"
同在一间办公室,郑宽的年龄是几个人之中最小的。因为跳过级,比读书早的程意意还要小一岁。小鲜肉身材挺拔欣长,眉眼清俊,一向极得他的导师喜爱,自然不能切身体会程意意的感受。
程意意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别闹,我老板快到了,你站那儿一会该挡到他的路了。"
这次郑宽听话地挪开,刚落座,冯教授果然到了。
"程意意。"冯教授站在门口叫她一声。
程意意立马站起来,恭敬行了一礼,"老师。"
"拿上我之前布置的作业和这几天所有的实验资料,两分钟之后到办公室找我。"
冯教授已经年近60,身材高挑清瘦,颧骨略有些高,头发花白却精神矍铄,紧抿的唇让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深不可测的威严。
"是。"
停顿片刻他又问道,"肖庆呢?"
"师兄他在实验室守了一夜,刚刚去洗漱了,我会通知他一起来。"
冯教授收回打量的目光,点头离开。
冯教授一转身,程意意立马逐一核对起教授要的资料和文件,其实这些她刚刚就已经收好了,现在却又唯恐有遗漏。
出发之前,肖庆终于气喘吁吁跑了回来。
"都收齐了?"
"齐了,师兄——"程意意指指嘴巴。
肖庆连忙抬手把上面沾着的面包屑擦拭干净,"那我们走吧。"
两人的面色都如同奔赴刑场,带着几分凛然。
跟在冯教授这样严苛的导师身边,也是有弊有利的。辛苦,三餐不得定,盗泉不得饮,时时刻刻要紧绷精神。冯教授油盐不进,吃力不讨好是常态,却最适合潜心做研究的学生。这样的教授能逼着你出成绩,少受外物牵绊,而且半点不屑盗窃弟子的学术成果。
办公室近在眼前,程意意站定抱紧资料,整理头发,礼貌地敲门,"老师。"
"进来。"
第3章
在导师办公室一待就是整早。
CRISPR-Cas系统这个方向的课题在开始之前两人都很少有接触。很多知识都是在冯教授选定课题之后,才开始恶补的。第一次肯定会有不足,很多细微的误差,在别的教授眼里或许都不值一提,在冯教授眼里却是半点也过不了。
"Cas蛋白C2c1能代替Cas9?这么寒酸的数据连我都说服不了,你们还想说服谁?"
一堆装订好的文件直接被冯教授扔到了门外。
"我要的大量实验组和控制组呢?告诉我!在哪里?"
实验报表也未能幸免。
"肖庆,你觉得这个水平的论文我好意思让你毕业吗?"
肖庆拉着程意意自觉滚出了导师办公室。
办公室大门从里面狠狠带上。
......
两人都没想到冯教授居然会这样大发雷霆,办公室门外狼藉一片。文件七零八落躺在地面。
程意意这个新生好一些,肖庆这个毕不了业的留级生简直被骂的体无完肤,整个早上都没能抬起头来。实验从第三阶段起的资料被扔进了碎纸机,至此,两人小半个月的努力打了水漂。
旁人大概都想不到看起来斯斯文文的冯教授发起火有那么大的威力。
整理好地面上的文件,早饭时间已经过了。
"意意,我守着实验室,你去吃饭吧。"肖庆劝她。
程意意有些蔫蔫的,她摆了摆手。
"师兄你先去吃,我去实验室静一静。"任谁被骂了一早上都会提不起食欲。
最近事情本就繁多,一件压着一件来,在她已经快要负荷不了的时候,现下辛苦了半个月的实验进度又被重置,饶是程意意这样好的心理素质也快受不了。
肖庆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摇了摇头。
相识近七年,他知道程意意是劝不住的。
她一直就是这样看起来柔和,内里却十分要强的人。
......
一个人在实验室,把微生物培养皿逐一倒置存放。进度又回到原点,程意意有几分说不上来的心烦意乱。
进度被打回,实验在年前肯定完结不了,计划中的津贴和奖金也都打了水漂。
当初她选择生物工程完全是为了兴趣。可甭管是多有趣的事情,在一遍一遍机械重复之后都会觉得枯燥起来,更何况实验室里的事情本就单调乏味。
大概是年纪越大,想的事情也就越多。这段时间,程意意每每想起在实验室里坚持了的这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都还会为自己觉得不可思议。
她没什么信仰,也不像冯教授醉心学术。以她的长相能力,完全可以轻轻松松找到一个不错的男人,过着舒舒服服的日子。
没有什么原因让她必须坚持到现在,想到这里,程意意恍惚了片刻。如果非要找出一个理由来——
那大概就是因为不甘心。
至于究竟不甘心些什么,其实她自己也说不大明白。
......
周六,照例是到G大上课的日子。
程意意提前五十分钟到达上课的阶梯教室,十分钟调试设备打开投影仪,然后开始检查邮箱收到的作业。
剩下三十分钟学生陆陆续续到了。
别人看在眼里大概觉得这帮研究生综合素质不错,不过程意意心里清楚,大部分人提前来的目的,就是跟她套近乎。
这门课主讲教授是客聘,周末才从其他城市赶来上课,上完课又匆匆赶回去。平日里是个甩手掌柜,程意意不仅负责批改她们的平时作业,还要负责着这批学生的期末考评。
也可以这么说,程意意直接掌握着她们这门课的生杀大权。
助教年轻漂亮,平易近人。比起上了年纪古板严肃的教授,自然是更好说话的。程意意也乐得跟她们打好关系,当然,作业和期末考评该怎么打分还怎么打就是了。
一帮学生坐在下面,眼巴巴瞅着她给作业打分,程意意也不好再批改作业,干脆关了邮箱,和大家说说话。
坐在最前排的苹果脸女生叫陶乐,程意意给姚澜的门票就是她送的。
事后程意意换成现金全额退给了她,但那欢乐谷的门票到底不好买,也算欠了个不大不小的人情。程意意有心补偿,便和她多聊了几句。
"助教,你看过那个《天生我才》的节目吗?最近很火的。"
没有。
她整天累的像狗,哪有时间和心情去看什么节目。
"是新出的综艺吗?"程意意微笑,温声接过话。
程意意随意一接茬,陶乐便激动起来,兴致勃勃就朝她安利,"那是个选拔天才的节目,听说最后会组建战队和国外的战队对抗,说真的,助教,我觉得你特别适合参加。"
程意意的记忆力特别好。
从第一堂课点名之后就没见过她叫错过谁的名字。
陶乐就曾经见过她手机的电话薄界面,电话薄空空如也,没有储存联系人。
不是因为认识的人少,而是没有存储的必要。
因为程意意随时可以在打开拨号界面之前,从大脑里调出每一个人对应的手机号码。从系里的教授到她手下的学生,百来人,无一遗漏。
陶乐的眼神充满期待,程意意却只轻笑起来"我也想自己是个天才,可问题我不是呀。"摊摊肩,露出一个遗憾而抱歉的表情。转身抱起讲台上需要发放的课堂讲义,给陶乐发了一份。
"你别不信啊,助教!"陶乐急了,亦步亦趋跟在程意意身后,"我手机上有款《天生我才》的APP,都是节目组出的题,你做做看不就知道了?"
"快上课了,陶乐。"程意意轻轻强调。
陶乐不是没听懂助教的拒绝,可真叫她作罢,却又有些不甘心。于是厚着脸皮又道,"助教,这个游戏我都玩两个月了还没出头,您就当随便刷下题,帮我通通关嘛。"
最后一句近乎是撒娇了,程意意的娇躯抖了一抖,想想那两张票欠下的人情,终于还是转身,把讲义放到陶乐手里,"你发,题给我看看。"
要不是怕浪费时间,其实她也挺想看看难倒这么多人的题目到底难到个什么程度。
"好嘞!"陶乐欢呼一声,飞快打开APP就把题递了过来。
当年的高考程意意成功挤掉百万考生进了崇文,而且是分数奇高的生物系,成为男女比率9:1的工学院中一朵高岭之花。她从小最不怕的就是智商不够用。
APP界面上只有三道基础款的题目,数独、心算和魔方墙。后面的题目便需要基础题通关之后才能解锁了。
整个界面都还是一排带锁的题目,主人明显还没做出几题。程意意没忍住抚了抚额角,陶乐说自己智商不够用,居然不是在谦虚......
低头看手表,离上课还有二十分钟,程意意随意找了座位坐下来,帮陶乐通关。
她凭着兴趣率先点开数独。大题打开又有七小关,难度呈递增状态。陶乐最好的记录是做到第四关。这些数独关卡越往后,解答就越难。
比如第一关的迷你数独,程意意可以不用思考,轻轻松松就将空格填满,但越往后,速度就会越慢。
陶乐发完讲义回来的时候,程意意已经做到了她之前卡住的那一关对角线数独了。
面前没放稿纸,依靠的是大脑记忆每种假设。在陶乐眼中,程意意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就闯到了第四关。
"这么短的时间,助教,你是怎么做到的!"陶乐惊呼道。
"嘘!"程意意示意她静音,在对角线数独中填上了最后一个数字。
下一关很快弹了出来,Maga Sudoku,Maga数独。
16×16的网格。
看着卡了她小半个月的关卡在程意意手下分分钟打通,陶乐几乎要五体投地了。
她近乎膜拜地凝视着程意意的侧颜。
聪明也就罢了,人居然也长得那么漂亮。
助教的桃花眼是那样明亮幽黑又充满智慧,皮肤白皙,鼻子也是那么的精致,就连下颚线都仿佛神祗精心刻画的完美弧度,头发柔顺披在身后,漏出饱满的额头和美人尖。
几样特点综合,似乎有点眼熟,像谁呢?
陶乐皱起眉,虽说美女长相上的优点多少会有共通之处,可助教的心形脸和桃花眼都是身边不多见的,到底在哪儿见过相似的长相呢?
陶乐可没有程意意逆天的记忆,直到程意意又过了第五关,露出满意的笑容来时,她才猛地想起一张脸来,没忍住低呼一声,"宋安安!"
程意意的长相有些特别,她板着脸不笑的时候就是清冷的女神范,眼角眉梢都是让人屏息的精致,举手投足皆是韵味。然而一旦绽出许些笑意,那眉眼便温和起来,亲和力十足,让人亲近。
也正是因为她笑着,陶乐才寻到了更多的相似之处,与荧屏上那张脸对照起来。
"什么?"程意意偏头询问。
"影后宋安安,助教,有没有觉得您和她长得特别像!"说完,陶乐似乎是意识到这样说有些不妥,又道,"应该说她长得像您,您的低配版,我觉得助教您比她可漂亮多了。"
程意意把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没有搭腔。纤长浓密的眼睫低垂着看题,叫人看不清她的神情。
"宋安安的鼻子没有助教的翘,而且我听说她的桃花眼是人造的,不如助教的精致。还有虎牙,一点没有助教的牙齿整齐好看。"
这马屁拍的就有点儿违心了。宋安安长得确实好,虎牙更显得人甜美又青春,在一众高鼻子大眼睛的女演员中立马就能脱颖而出。
程意意笑笑,还是没有说话。
如果陶乐知道过去的她是什么样子,大概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过去的程意意也是有虎牙的,在英国留学期间,她整整矫正了两年。
本来18岁之后便不再是矫正牙齿的黄金年龄。但到了英国之后,程意意的虎牙阻生,反复发炎,阵痛起来时更是面颊肿胀,整个大脑都昏昏沉沉。
英国看牙贵的要命,程意意是个穷学生,生生熬了一年多才去拔了这两颗磨人的虎牙。
22岁开始拔牙矫正,程意意也算是吃了很多苦、受了不少罪才换得今天一口整齐的糯米白牙。
消毒,注射器推送麻药。
探针检查。
棕色胡子的英国牙医戴着眼镜,举着牙钳把程意意的虎牙拔下来扔进了冰凉的铁质托盘。
"Do you want to take it away?"
麻醉还没有过,程意意的口腔发麻,一点儿不疼,却忘不了这两颗牙折磨自己的三百多个日日夜夜。
她眨了眨眼睛,偏过头去,再不看那托盘。
"No."
她一点不想再看见那两颗牙齿。
就这样,那两颗曾被无数人盛赞甜美娇俏的虎牙,连同它曾给程意意带来的阵痛一起,留在了大洋彼岸那家私人牙科诊所的垃圾桶。
程意意的笑容分明包容又温柔,陶乐却不知怎地觉得这气氛有点儿让她背后有点儿发麻,颇不自在地转移了话题,"网上还有传闻说宋安安是顾西泽的现任女友,有媒体拍到两人进同一家餐厅的同框照呢。"
"国民男神顾西泽,师姐肯定认识吧?"
网络票选多年的男神NO.1,当之无愧"国民"二字。陶乐觉得这个国家基本上应该没有女人不认识他。
拥有这样知名度的顾西泽不是明星,却是个相貌英俊的商业巨子。虽然出身豪门,但他简直是当下那些只会开跑车玩女人骄奢淫、逸的纨绔子弟中一股清得不能再清的清流。
陶乐说到这,又来了兴致,面上的神情也梦幻起来。"翩翩浊世佳公子,那英俊的脸蛋,那长腿,看见就想舔屏。能做她的女朋友,都不知道是上辈子积了什么福。"
第4章
程意意面上依旧是让人如沐春风的微笑,那唇角翘开的角度就像用标尺量过一般,极有亲和力。
她没有接话,探过身去拿另一张桌上的稿纸,探身时动作稍大,发出些许轻响,陶乐这才意识到自己叽叽喳喳说话打扰到助教了。默默闭上嘴巴,讪讪地摸了摸鼻子。
有了稿纸,不需要排除杂念,程意意的速度显然更快了。
第六、第七关完成之后,数独第二大题也随之开启。而从第二大题开始,便是大师级数独。
难度提升,程意意也来了兴趣。其实大学时候她也挺喜欢做数独题的,反而是去了国外读书之后,整天忙于实验室和兼职之间,再没有碰过这些。
可惜时间不够了。
看一眼表,离上课还有三分钟,估摸着教授快到教室。程意意把题目记下来,手机还给陶乐。
"一会儿把解法给你。"
陶乐佩服得就要五体投地了,哪里有不应的道理,赶紧小鸡啄米般点点头,目送周身自带圣光效果的助教回到讲台下方。
......
讲课的时间,程意意只需要在台下切换一下PPT,十分清闲。教授课上讲的都是她在崇文本科时便学过一遍的课程,讲台一侧又是教授的视线死角,通常这个时段,她用来发呆和休息。
不过今天有了其他内容。程意意的铅笔在稿纸上默出之前记下的数独题目。
解开数独重在方法和技巧。
程意意擅长用最简单的方式达到目的。铅笔在稿纸上一勾一画仅用了几次双线风筝和XY-,这个大师级数独便被HoDoku解出来了。
收起稿纸,程意意看了时间,不到二十分钟。
离今天的课程结束还有一个多小时。
百无聊赖,程意意放空大脑,回忆实验室的进度,又把下一步实验思路整理妥帖,一遍一遍,直到确认毫无遗漏,这才开始计算今天G大云华食堂做水晶咕咾肉的几率。
教案上调在静音状态的手机闪亮,显示收到新信息。
"在无细胞体系中合成水离子通道,然后构建高效水过滤芯片......"阶梯教室讲台上年迈的教授说得正酣,应该无暇注意到他下面不务正业的助教。
程意意把头发撩到耳后,低头,正大光明拿过手机查看。
"意意,你在G市?"
发件人那栏是来自帝都的陌生人。
程意意盯了那号码片刻,确定自己记忆中没有出现过这串数字。
回国近一年,她与从前的同学朋友几乎没有什么联系,知道她在G市的人更是寥寥无几。犹豫片刻,她在键盘里试探般打出两个字。
"你是?"
在等对方回复的时候,程意意咬着下唇,觉得一颗心慌得有点儿打晃,落不到实处。
"昆南。"
那回复姗姗来迟。
看清这两个字,程意意心中真悬了起来。
昆南,程意意中学同年级隔壁班的同学,顾西泽的表弟。
程意意能认识顾西泽,是因为被人拎上天台打耳光衣服险些被扒光的时候,课间在天台吹风的顾西泽顺手帮了她一把。
而顾西泽之所以会帮程意意,就全靠当时还青春少艾的小跟班表弟昆南了,那小子整天在他面前意意长,意意短,让人想不认识她也很难。
所以,后来初三的程意意和高三的顾西泽这两大校园风云人物交往的消息在学校传开之后,昆南含着泪砸了大半宿的东西,差点没把家里天花板捅破,还整整半年没再和自己最崇拜的表哥说一句话。
他起初以为,自家表哥是看不惯自己才横刀夺爱,只要了分手,他还是有机会的,可谁也没想到,两人这段恋爱一谈就是五年。
从初三到大二,就在昆南吃多了狗粮,已经习惯两人在自己面前腻歪的时候,程意意作为交换生出国,顾西泽自崇文毕业,这对众人眼中的神仙眷侣分手了。
这里最需要划重点的地方是:程意意甩了顾西泽!
这简直可以排进当年崇文十大不可思议事件之首。
但据当天从行政院回来的同学线报,他们可都亲眼看见了顾西泽回学校教务处确认,得知程意意已经作为交换生出国后不可置信甚至失魂落魄的模样。
顾西泽,众人眼中神祗一般,一个贵气凛然,行止从来风度翩翩的男人,因为女朋友出国,在大庭广众下失态了。
程意意出国,作为男朋友,顾西泽称得上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
也就是说,顾西泽被甩了。
人生大赢家顾西泽初恋收获毁灭性的溃败,天之骄子猝然被甩跌落云端,这样的大新闻足以让当时目睹的人们铭记一辈子。
可那时的程意意,早已经在重洋彼岸的大不列颠开始了她的留学生涯。
经此一役,程意意人不在崇文,却成为了崇文人口口相传的神话,正应了那句,哥不在江湖,江湖上却依然流传着哥的传说。
......
程意意久不回复,那边的消息却一条接着一条发了过来。
"意意,你真的在G市?"
"在G市做什么?"
"回国为什么不联系我?"
......
程意意回神,挑着第一个问题简单回他,"对,我在G市。"
想了片刻,她又追着发过去一条,"昆南,你要帮我保密。"
那边又是长久的沉默。
铃声响起,教授收起讲义宣布下课,又和程意意叮嘱几句便离开了教室。
程意意留下慢腾腾收拾教案,就在她都要以为昆南不会再回复的时候,手机一亮,新消息进来了。
都不用给手机解锁,她便一眼看到了界面上接连新进的两条信息内容。
"别的我都能答应你,意意。"
"但这件事,我不说,表哥也已经知道了。"
程意意的手抖了抖,差点没拿稳手机。
"怎么知道的?"
"昨天晚上的顾氏年会,我遇到了你母亲,就问了几句,是她告诉我的,当时表哥也在场。"
程意意努力深吸一口气,闭了眼睛。
那情形,不用昆南描述,程意意也几乎能想象了。
她母亲倪茜,现在是帝都一家知名银行某高层的情妇。
也许是那高层千辛万苦拿到顾氏年会的请柬,得意洋洋带着自己的情妇出席,也许是倪茜小意温柔苦苦哀求姘头带自己去上流社会刷刷脸。
总之,结局都一样让她难堪。
她的母亲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把她知道的一切告诉了这两位看起来就金光闪闪的公子哥。
不管过去多久,倪茜总有能力在一瞬间把她辛苦维持的一切打回原形的能力。
她闭着眼睛,静静将情绪梳理好,许久,吐出一口浊气。
半天没收到回复,昆南干脆打来电话。
这次,程意意没有半分犹豫,直接将电话挂断了。
当断则断,反正她与他们的世界注定不会再有多少交集。再联系,徒增伤感罢了。
好在她即便是对着亲妈,也保留诸多,比如她的工作,她的住址,倪茜所知道能告诉他们的,不过是她人在G市,还有一串空泛无意义的手机号而已。
程意意想着,利落关机将手机的卡槽打开,卡一是工作专用,卡二是她为了应付倪茜特地换的新号码。
一道抛物线划过,熟练而精准的,卡二稳稳入了垃圾桶。
其实这个动作她早已在大脑中演练不下百遍。
这一次,昆南倒称得上帮她下定了决心。也再次告诉她,她一直顾虑的那丁点儿微薄的亲情到底多可笑。
"助教?"身侧传来陶乐的唤声,"你的脸怎么这么难看?"
"大概是因为刚刚算出来云华食堂今天做水晶咕咾肉的几率不到百分之十。"程意意短吁一声,疲惫地抚了抚头发,把稿纸递给陶乐,"答案都在,照着填就是。"
"还接着往下做吗?"陶乐睁大眼睛小心翼翼问道。
看着苹果脸女生那闪烁的星星眼,再想到送给姚澜的几张门票,程意意迟疑了两秒,还是点了下头。
做吧,反正这人情迟早要还,做题还不费什么事。
"助教!"苹果脸女生欢呼一声,激动道,"那我把答案填完之后就给您发下道题目的截图。再往后只要刷新闯关纪录就有节目组赞助的旅游大奖,我相信助教绝对有能力刷新纪录!"
"八字都还没一撇,"程意意勉强挤出一个微笑,"先别抱太大希望,到时候失望哭就不好了。"
"助教,一定要加油啊!"陶乐可怜巴巴望着她,心中却一点儿也不觉得程意意会输。
......
云华食堂的今日菜单上果然没有水晶咕咾肉,程意意随便打了份寡淡至极的清水白菜和清炒西兰花,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来。
这一餐味同嚼蜡,程意意放飞自己发了个呆。
回国之后不出现于顾西泽的视野里,不让他有机会听到关于她的消息,甚至不想他在哪里看见类似"程"、"意"、"意"这样的字眼,只想完完全全地消失他的生活。
她这么计划也确实这么做了。
两人的朋友圈高度重合,她甚至都和从前的同学朋友断了联系。
只是千算万算,她万万没算到,顾西泽会从她母亲的口中再听见关于她的消息。
事情已经发生,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顾西泽早已经把她这个前前...女友抛到九霄云外去,听到她的名字也完全无动于衷,更不会突发奇想找到她报仇雪恨。
她是真的没有半点再去招惹他的勇气。
第5章
腊月十八,帝都下了第一场雪。
这雪下的极大,风也急,整个城市在一夜之间被银装素裹。清晨未来得及清扫的路面将车流堵成了长龙。
路况拥堵,车流挪动得极为缓慢。
喇叭声此起彼伏,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在这一场大堵车中迟到。
白色的小POLO车主在这车流中走走停停,正烦躁得想骂娘时,余光不知怎地瞄到了一旁与他齐头并进的黑色迈巴赫。
迈巴赫62s齐柏林。
他一眼便认出来。男人对车的感情总是特殊的,即使他开着小POLO,但那也不能阻挡他一颗向往着豪车的心。
这会他却不觉得车流移动太慢,只望着这车流再慢些,好叫他多拍几张照片,看个清楚。要是那黑洞洞的车窗能摇下来便更好了,说不定还是个电视机里见过的人物。
这么想着,那后座的车窗竟真的缓缓降了下来。
新鲜空气夹杂着雪粒打旋儿飘进了车厢内,顾西泽活动了几下僵硬的后颈,总算觉得头脑清醒了几分。
水泄不通堵了大半个小时,看来早上的例会是注定要推迟了。
他下意识伸手看时间,定睛却才看清楚,腕上的机械表,时针已经停在了昨夜凌晨三点钟。
已经记不清它是第几次罢工了,这机械表本就不贵,年数又久,是他一再拆开修了又修,在勉强用到了现在。
揉着昏昏沉沉的太阳穴,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微微溢了出来。
车厢内的制暖在冷空气下失去了作用。
副驾驶的江助理没忍住打了个哆嗦,好歹把打喷嚏的**压下去,清了清嗓子,继续兢兢业业向老板汇报一天的行程。
将近年关,这一天的行程密集,大大小小的事情都离不开他去决断,可不知怎地,顾西泽竟又没忍住走神了。
程意意高三那年的生日,帝都似乎也是下着这么大雪。
他还记得那天的最后一堂课是马哲,没等到课上完,他从崇文出发,穿越大半个城市,去找程意意。
高三的课程很紧,程意意还没放学,他在教室外等了近四十分钟。
风很急,雪很大,他的手脚都冰透了。
程意意擦干净玻璃的雾气,隔着窗户对他笑,桃花眼微弯,露出两颗娇俏的虎牙,笑得甜到人的心坎儿里。
那眉眼,即使隔着氤氲的雾气,也让他深深记到了现在,挥之不去。
他烦躁地皱眉,将车窗开大,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些。
年近三十,那些举动称得上是他这一生为数不多后悔的事情。他甚至想象不到当年的自己是怎样色令智昏,被程意意这个坏女人迷了心窍。
江助理念了半天的行程没得到回应,扭头一看,却发现顾西泽在发呆。
江念从没见过顾总发呆。
他的眼眸幽黑沉静,却带着几分说不上来的空洞冷漠。眼睛对着窗外,视线却不知飘到了哪里。
那寒风中的雪粒如同小石头一般,从车窗飘进来,打在脸上生疼,江念回神,这才发现,顾西泽只穿了单薄的西服,脸上是不自然的潮红。
"顾总,您在发烧?"
江念虽是询问,言语中却是肯定。也是,平日里自持冷静的人,大概也只有在生病的时候会做出发呆这样异常的举动。
顾西泽回神,并不回答,从江助理手里抽过IPAD,自顾自看起行程。
浑身被抽去力气,一会儿像在冰窖,一会儿又如同置身火炉里。顾西泽自然知道自己是在发烧。
强打起精神把一天的内容看完。他开始吩咐:"早上的例会推迟十五分钟,下午的工地巡视提到例会后,通知张董,下午的饭局取消,出差也暂时延期。"
一般很少生病的人才会病来如山倒。
顾西泽勉力支撑着将一整天的工作处理完,终于得以在天黑前躺上了医院的病床。
江助理带着医生进门,却发现顾西泽并没有如同预料中躺在床上,而是端坐在病床的桌子前拆表。
对,就是那块破表。
有时候江念实在不能理解自己这位年轻的上司。那表是浪琴五六年前的款式,并不名贵,又老又旧,即使主人保护得再好,皮革表带也已经开始褪色。若是说它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和价值,却又不见得,顾总父母总不会送他这样廉价的手表吧?
修了又修,浪费时间与精力,还不如直接买块同款的新表呢。
他单看那一小堆小堆细密的零件,便觉得眼睛和头都开始疼了。真佩服顾总用怎样的耐心一次次把它拆开又组装起来。
总归是只敢心里想一想,这些问题,江念是没胆子去问的。也不敢打扰,朝医生使了个颜色,把点滴挂到一边,耐心等顾总把他的宝贝表组装完。
忽略掉其他,眼前的画面倒还真是赏心悦目。
顾总确实有着一副极其引人的皮相。
他的面庞白皙,却又布着几分病态的红晕,眉眼深邃,鼻梁高挺,棱角分明,英俊而不失硬朗。
衬衫挽起至手肘,十指修长,忙着动作,额头垂下的碎发也来不及整理,那认真的神情更添了几分致命的吸引力。
直至顾西泽重新戴上表,江助理才连忙招呼医生上前,替顾总扎针。
医生一边扎针,江助理一边便提起,"顾总,刚刚接到电话,崇文邀请您出席学校一百二十周年校庆。"
崇文的知名校友众多,现如今的顾西泽也已经是排得上号的一位。
顾西泽当年高考以理科最高分被崇文录入经济系,毕业时又获得经济学和管理学双学士学位,进入国际顶尖的投行任分析师。离职之后,他从美国回到帝都,却并没有直接进入家族企业,而是成立了MINT。
直到15年金融危机,他才临危受命,接手了身家逾百亿的家族企业。接手顾氏仅两年,他的投资与决策屡屡得胜,当初孤身成立的MINT更是壮大成为国内首屈一指的投行,也因此,被业界内誉为百年难得一见的商业巨子。
江念说着,找出了校庆那一天的日程安排,不出所料,行程排得满当当。
顾总如今的地位与声誉已经完全不需要借助外力来巩固,去与不去,完全在他一念之间。
顾西泽安静靠在床边,双眼阖着,唇色苍白,静静摩挲着腕上手表的黑色表盘。
江助理看了又看,实在拿捏不清楚顾西泽的意思,便试探着问道:"行程也满了,不然...就推了?"
他知道,顾西泽对这些刷声望的场合一向不大热衷。
病床上的人沉默了半晌,就在江助理都要以为他已经默认的时候,顾西泽却开口了。
"把崇文的邀请名单给我一份。"
......
"崇文校庆请我出席?"饶是程意意理智又冷静,也没忍住受了惊。她放下手中的滴管,转身摘下口罩,将碎发拂到耳后,镇定下来,才重新开口,"你没听错吧,师兄?"
崇文的知名校友众多,席位却是有限,这知名校友邀请名单难道是按颜值排的吗?轮得上她?
"是你没听错,"肖庆强调,"学生处打不通你档案上留的号码,还是我直系师妹知道了咱俩是同事,这才给我打了电话。"
"不去。"
程意意神色难辨,戴上口罩,转身将玻璃皿放回原位。
程意意表面神色如常,心里却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
自己有几斤几两,自己再清楚不过。毕业之后,她一个小小的在读博士,早已泯然在崇文众生里,每月四千块的工资,几乎是混到底层的架势,哪里值得崇文给她一个贵宾席位?
即便是在当年,她能拎得出来称道的,也只不过是拿遍的奖学金和组织主持过的崇文几场大型文娱活动。
"不是请你坐贵宾席,是请你去做主持的。八位主持人,你是其中一位。"
"主持?"程意意努力压住嗓子里的惊讶。
崇文的校庆是盛会,一百周年时便是在人民大会堂举行,一百二十周年应该也不例外。
可以说,它不仅仅是母校的一次文艺晚会,更是一次政治任务。历届校庆,主持人都会外请知名主持与毕业校友,再搭配几位崇文在读生,一齐主持。
程意意在校时倒也曾主持过一百一十五周年的校庆,不过那时的规模当然远远比不得这一百二十周年。
这些年崇文的领导班子几乎没怎么换,也许是当时的校领导对她深刻印象?
这么一想,倒也能解释得通。
不过转念一想,再怎么仓促,崇文不可能到了现在才请主持人。
她压下千头万绪,回头道:"这么大规模的校庆,学校应该在至少半年前就开始主持人的邀请和选拔,眼下就是校庆的日子,彩排都应该过了数十遍了,怎么会突然让我去?"
"好像是约好的央视主持人出了岔子,来不了。意意你当年不也主持过校庆吗?据我那位学生会的直系小师妹说,你当年的主持风格和临场反应都给领导留下了印象,点名就要请你去呢。"
程意意一时没有接话。
她的拳头握起,却又不知不觉缓缓松开。
她沉默了良久,不知用了多少力气,才吐出声音来。
"师兄,你替我回绝了吧。"
"为什么?"肖庆满脸不可置信,眼睛都要瞪出来了,"这是多好的机会啊!"
这是一个多好机会,她知道。
可她不能去。
第6章
肖庆面上的失望几乎溢于言表。
程意意看得出来,可她没办法说服自己。
一旦重新回到帝都,她的现在就势必要和过去牵连,程家、母亲、同学、还有...顾西泽。
她曾经做过很多后悔的事情,现在的生活已经够好了,她不打算让自己一辈子沉浸在痛苦与自怨自艾里。
"程意意!"肖庆耐着性子,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来,一副要与她长谈的架势,"崇文人的勇敢和骄傲为什么在你身上就是不见体现?"
"师兄我也是崇文毕业,自费前去观礼都不一定有位子坐,你呢,母校一出手就送你个主持人的位子,你怎么就是不知道珍惜?"
"人民大会堂的礼堂,上百家媒体的采访,随随便便,你会得到多少大人物的赏识?咱们未来的实验项目轻轻松松就能拿到多少经费?你怎么就不能考虑深远一点?"
肖庆说得口干舌燥,却见程意意还是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火气都快上来了,"不说别的,就说眼下,一次校庆主持,你至少能拿到五位数的薪酬吧?这不比你天天在实验室啃包子强?"
肖庆说了大半天,也只有最后一句,击中了程意意的软肋。
五位数的薪酬。确实是她眼下需要的。
在很久之前,远溯到她还挤在英国那间又冷又破、狭窄的留学生公寓,每天听着隔壁那对年轻情侣白天争吵厮打,晚上拼命摇床板,无法安睡的时候,她最大的梦想,就是买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
哪怕这房子不是很大,但至少用不着日日担心害怕到了月底缴房租的日期。给她一个可以放心安放自己的栖息地。
这些年来,无论是留学时找的几份兼职,回国之后到G大上课,还是通宵连轴赚取那点微薄的奖学金,不买化妆品、不添置衣裙、啃素馒头素包子,都是为了这么一个奢侈的愿望。
没有家人的帮衬,她也从未有过把未来寄于另一半的想法,一切只能靠自己去积攒。现如今程意意虽然小有积蓄,可比起G市的房价来说,那点积蓄远远不够。
实验进度重置。今年年底的奖金自然打了水漂。
思及此,程意意合上实验记录册,转回身。
将肖庆满脸的怒其不争印入眼底。
师兄一心为她好,她知道。
程意意的眼睫轻垂,投下一片阴影,思虑良久,她终于轻声道,"别生气了,师兄。"
见肖庆还不说话,再开口,她的脸上便带了笑意,"我去,真的。"
不就是回一趟帝都吗?
想到存款那缓慢上涨的数字,程意意的心便缓缓坚定起来。
......
程意意离开帝都的时候,还是夏至,重新踏上这片土地,却已经到了风雪肆虐的寒冬。
下了飞机,随着人流往外走,程意意一眼便在航站楼出口看到崇文接机的学生会师妹。
大约是见过资料中程意意的照片,她也一眼在人流中将程意意认出来,放下牌子,仿佛许久不见的朋友般冲程意意招手,"师姐!"
程意意站定,也微微朝她笑了笑以示回礼。
喧嚷中,她的黑发是妩媚的大波浪,如同锦缎般亮丽柔软,发梢轻别到耳后。肌肤滑腻胜雪,温柔明亮的桃花眼美极了,似雾气缭绕,却又如同一泓清水。唇角的零星笑意极有影响力,让人甜到心坎里,为之所摄,却又忍不住自惭形秽。
陈冲愣了几秒,心底由衷叹服一声,这才记起伸手问候,"师姐,我叫陈冲。"
程意意松开拉着行李的手,微笑着与她交握,"程意意。"
她听肖庆说过这位陈冲,也是校庆主持八人团中的一员,现任的崇文宣传部长,在攻读管理科学和工程学科博士双学位,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师妹。
一出机场大厅,那风大极了,就如同要帮人动拉皮手术一般,冷冷的,刺得骨头生疼。程意意忍住哆嗦,紧了紧羽绒服,将头埋进围巾。
直到上了崇文派来的车,车内有空调,程意意才算是松了一口。
"师姐这么怕冷,难道是南方人?"
"母亲祖籍是南方,南方体质,但我确实是个帝都人。"程意意笑了笑,移开话题,"师妹电话里没与我细说,现在离校庆不到一星期,联排到第几次了?"
"本来正要准备第三次,但那位央视主持突然出了岔子,还是学校党委副书记史老师向大家推荐了师姐来救场,节目单和流程都已经定型,师姐的任务是最重的。"
陈冲说着,递给程意意一个网格文件袋。
文件袋里正是晚会流程,节目单和主持手卡。
程意意接替的是撑起晚会大梁的央视主持的位子,串词最多,时间只剩一星期不到,也是最考验记忆力、主持功底和临场反应的位子。
陈冲之前还对学校的决定颇有疑虑,校庆主持选拔淘汰的人不少,随便找出几人都能作为备选,为何偏要舍近求远找来已经离开崇文多年的程意意。然而,她这个想法却是在程意意上台之后消失的一干二净。
程意意在从机场到崇文短短一个小时的车程里,已经将节目单和手卡内容记忆完毕,不出意料,再来两次排演,她就能彻底追上大家的进度。
陈冲进入崇文的时候,程意意已经公费去了英国留学,未曾见面,始终觉得别人口中的崇文大众女神言过其实。当她真正一睹其人风采的时候,却觉得别人的描绘的语言其实还是过于贫瘠。
师姐她当得起更大的赞美。
......
校庆的任务确实繁重,将近连续一周,程意意每天只能睡三四个小时。没日没夜的熟悉流程进行排演。第三次联排结束、第四次联排结束、第五次......
程意意的枕边放着的都是手卡和节目单,到了闭眼眼睛也能倒着将那上面的内容一字一句背出来的程度。
这一天终于真正来临。
四点刚刚睡下,六点钟已经被负责联排的老师一个电话来叫醒。
程意意只来得及喝了一杯水,便坐上了学校到会场的大巴车,短短的三十分钟车程,程意意又与其他七位主持串了一次词。
在这七位主持里,其中四位是崇文的在读研究生和博士,还有一位新闻与传播学院的老师,也是中央电视台的的新闻评论员,一位凤凰卫视的知名主持,另一位,也是同程意意一样的崇文毕业生。
大家都是各自领域的佼佼者,为了校庆辛苦准备了大半年,对程意意这位半途□□来的主持或多或少有些敌意。
程意意是借着陈冲的好感,才与其他几人熟悉起来,相处了几天,到了这两日,大家对程意意的态度倒也有了改观。
现下是登台前的最后一刻,大家倒是前所未有地齐心协力起来。
十八点五十分。
近300平米的现场后台早已忙得热火朝天,到处是凌乱的服装、化妆品,人来人往的演员们。
化妆师早已为程意意画好了淡雅大气的晚会主持妆,头发高高挽起,露出漂亮的美人尖。
礼服都是修身束腰的款式,也怕擦花口红,程意意自早上吃过早点之后,便再没有进食,只含着颗糖,偶尔用吸管喝水。
出场的第一套礼服是修身的淡金色,抹胸款式,网纱的裙摆镶嵌着细小的水钻,出场之后,便会在舞台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前台已经在最后一遍调试音响,程意意拿到了属于自己的专属麦克风。
喧嚷之中,程意意终于有了一丝真实感。
她是真的即将踏上百年校庆的舞台,而且这不是彩排,是这样大的、足以见证一个时代的舞台。
兜兜转转,她仿佛在此刻才终于找到了当年满腔激情,热血沸腾的感觉。
十八点五十八分。
即将上台,程意意扒开幕布的一角,悄悄环视台下一圈。
程意意的视力一向是极好的,而这一眼看去,她的笑意却是彻底僵硬在了嘴角。
知名校友也分等级。
正对舞台的第一排贵宾席A5区,正是学校特别邀请到的知名校友,程意意上台前学校负责彩排的老师一再交代,要特别注意这一区贵宾席的大人物的观感,千万不能出半点差错,
然而就在这么重要的一刻,程意意觉得一天没吃饭的后遗症来了。她的大脑里竟出现了一片空白,那些喧嚷嘈杂完全被隔绝在两耳之外。
她一眼认出了A5区正中那一段端坐的男人。
顾西泽。
五年不见,他似乎没变,又似乎变了许多。
生平第一次,程意意痛恨自己5.2的视力。
他依旧穿着笔挺的黑色西服,头发一向修理得很短,一丝不苟向后梳起,露出光洁的额头。眉毛英挺,眼睛幽黑深邃。
与从前不同的大概是,那人的目光开始沉静,锋芒内敛,不见波澜。
身边的席位偶有人探身与他交谈,他似是偏头回复。程意意却一眼看出,他眉宇间那几分不令人轻易察觉的冷淡与不耐。
"时间到了,别愣,快上台。"
还是身后的人推了她一把,程意意才好歹回神,回头,是她的搭档,新闻与传播学院的梁老师。
程意意脚上被灌了铅一般沉重,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住心中纷杂的千头万绪,昂首,终于踏出了第一步。
每一步,她在拼命刨除杂念,心底无数遍默念:
这是属于她的开场词,砸了,她的人生也就完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们家女主是个没节操的人~哈哈哈
第7章
淡金及地的薄纱裙摆如同诗中的金缕衣,雍容华美,大气而夺人心神。程意意肌肤白皙,气质出众,腰肢纤细,双腿纤长,完美地压住了礼服的风采。
满场成千上万观众也都于这一刻,屏息凝神。
"尊敬的各位领导,各位来宾!"程意意并不是主持科班出身,但胜在台风稳健,声音好听。她念出串词第一句,字正腔圆,如同珠落玉盘。
"崇文大学各位亲爱的老师、同学们!"搭档梁老师接过下一句。
"各位从祖国以及世界各地赶来参加校庆的师兄师姐们!"陈冲接词。
"所有关心和支持崇文大学成长的社会各界的朋友们!"
"大家晚上好!"
如同之前数十次预演过的那样,衔接完美。
"我是2009级生物工程学院的本科生程意意,很高兴能主持崇文一百二十周年校庆盛会,重回母校,一切还是那么亲切。"
顺利的开场终于成功让程意意抛下了杂念,虽然她的手脚还是想要微不可查地颤抖,但随着串词一句句流利地脱口而出,她最终镇定下来。
没有低头看一次手卡,没有卡壳,没有BUG。
程意意与众人的配合堪称完美。
领导席一行人也渐露出满意的神色。
程意意声音出口那一刻,顾西泽有些愣神,僵硬了片刻,他才抬起了头,目光移到舞台之上。
程意意就站在聚光灯的正中。
淡雅的妆容干净而清新。黑发绾起,露出细腻纤长的白颈。她的桃花眼依旧漂亮清澈,好似秋波荡漾。微笑时又露出一排整齐的米牙,不急不缓地念着开场词。
她的样子,与大学时期几乎没什么变化。
时隔多年,她似乎过得很好。
顾西泽烦躁地皱眉,只觉得心底喘不过气来。
在他这个年纪,已经能够很好地控制情绪。任何时刻理智稳沉,那么多年,他一直这样要求自己,也一直这般做。
可是在这一刻,曾经那些让他压抑的记忆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涌上了心头。
少年时期的顾西泽对于同龄异性的容貌颜色没什么概念,倘若他以接触到的同班女生来综合定义,那女生应该是一种矫揉造作的生物。
是程意意第一次修改了他词条中关于女生的释义。
倘若要他选修审美学这一门专业,那么程意意应该是他唯一的老师。
顾西泽是在刚刚那一刻意识到这一点的。
因为,他曾经觉得小虎牙是上天赋予女性最甜美的标志。可在刚才程意意微微扬起嘴角的那一刻,他忽然又觉得,小虎牙始终是瑕疵,洁白整齐的牙齿才是上帝完美的杰作。
从十八岁开始,十年以来坚持的审美,就在刚才一刻被改变了。
顾西泽移开视线,低头不再看台上。
他觉得自己是疯了。
......
晚会灯火通明持续到一点钟,校庆演出结束。
所有演职人员和导演领导上台合影。
微笑、微笑、微笑。
程意意觉得自己眼角纹都要笑出来的时候,大合影终于结束了。
一天的超负荷运转,似乎也在校庆圆满结束的这一刻得到了回报。
台上穿着演出服的几千人在欢呼、呐喊,这些应届的崇文人们急于想要找到人分享他们的痛苦和喜悦,他们满腔的热血需要在此刻宣泄。
而程意意已经过了这个年纪。
他们慢慢就会明白,他们所有的痛苦和喜悦,想要诉说的疑惑和纠结,甚至还有不甘和遗憾,都没有人可以分享。热闹和冷清,都是自己的。
把心底的波涛汹涌都藏在一个安静的地方,自己静静说,静静听就好。
她会心一笑,转身,回头,不再看,一个人拎着裙摆悄悄下了舞台。
凌乱的后台,程意意倒出卸妆水准备卸妆。
"意意!"
程意意回眸,瞪大眼睛,满是惊喜,"师兄!你怎么来了!"
肖庆难得正经打扮一次,短发修理得整齐,黑色西服笔挺,看起来极其精神。
"母校生日,我不回来看看怎么行。"
程意意抿起嘴角,压住笑意,"只有这样吗?"
"好吧,小师妹时隔多年再次登台,师兄回来捧捧场。"
"那还差不多。"程意意嘴角上翘,转回身,拿起卸妆棉对镜子擦脸。
"诶,意意,先别擦!外面好多跟你一届的同学还等着跟合影呢!"肖庆连忙叫住她。
程意意停手,"有我同班同学吗?"
"有好几个,还有听说你是主持人,特意回来观礼的。"
"确实好多年没见面了......"程意意低声轻叹一句。
其实当年她崇文的时候,跟这些同学相处的不错,只是留学之后,便渐渐断了联系。
程意意重新拧上卸妆水的瓶盖,起身,"那就先去和他们合影吧。"
礼堂内开了暖气,但程意意的礼服还是过于单薄。
"外套。"肖庆拿起程意意搭在梳妆台上的羽绒外套,追上前几步递给她。
......
见了面程意意才知道,哪里是肖庆说的好几个,她当年的同班同学几乎都聚齐了,简直如同一场同学聚会。
这些年的同学聚会程意意都没有参加,也因此,众人一见程意意,都是说不完的话。
人生结交在终结,莫为升沉中路分。
同窗之谊几乎称得上是人一生之中最纯净坚固的感情之一。
程意意的计划里,本是校庆一结束,第二天便回G市的,可众人闹着第二天要聚首,她也不好再扫了大家的兴致,只得默默将手机上订好的机票退了。
已经是凌晨两点整,若是提前回去,还能在崇文的四星招待所里睡上五个小时。
只是除了崇文的校巴,这个时段已经打不到车了。
程意意浑身已经精疲力竭,眼皮都快提不起来了,强撑着精神在网上约了车。
司机的车子刚好停在大会堂宾馆的地下停车场,礼堂附近严禁外部车辆通行,程意意只得自己走过去。
她匆匆换下礼服,就着洗手间的温水卸妆洗了脸,裹上大衣和围巾,一头扎进帝都零下几度的夜晚。
大会堂宾馆的地下停车场足有五层。停车场里虽然不如外面风大,却又阴冷又昏暗。
程意意的手脚早已冰透了,之前卸妆洗脸时残留在发梢的水已经结成碎冰,一层一层往下走。手机网页上的进度条一直停顿,就是不见显示约好的车的信息页。
她哆嗦着拿出手机给司机打电话,"师傅,您在哪层,我怎么找不到你的车呢?"
"姑娘,我就在五层啊,你下了扶梯看,第一辆黑色的车就是我的车,车牌是......"
地下停车场的信号差极了,程意意只断断续续听到些内容,"下了扶梯,黑色车,车牌A442...差一位呢?"
那边儿再没了声音。
程意意只得挂断了电话。把手揣回兜里,强撑着眼皮找约好的车。
扶梯附近都是黑色车,第一辆...左边还是右边呢?
程意意先朝右边看去,对上车牌,"A442...9?"
应该就是这辆!
只是这车看起来并不便宜,现在的网约车都这么高大上吗?程意意暗叹,但也来不及多想,连续一个星期只睡两三个小时,现下卸下一个大包袱,她的眼皮实在是提不起来了。
拉开副驾驶车门,驾驶座上果然坐着司机。
"师傅,崇文大学北苑招待所。"
"诶,姑娘......"您上错车了!司机这后半句还没说完,便被后座上的老板打断了。
"送她去吧。"那声音极低,如同平日里一般的平静冷淡。
司机猜不透他是什么意思,也学他低声问道,"顾总,这位姑娘您认识?"
"认识。"
那看来这姑娘是和顾总约好的?
司机慢慢将车辆启动,只是心中又不由多想了一句,这辆迈巴赫除了顾总母亲,可还没有坐过其他女人呢。
想着,他没忍住又偏头看了一眼,这姑娘已经把头埋在围巾里睡着了。
车辆缓缓倒出停车位,顾西泽只抬头看见对面黑色车与他相近的车牌,便明白了事情的原委。
程意意居然阴差阳错就这样自己上了他车。任是他也不得不感叹一句命运的奇妙。
程意意大概永远不会知道,她留学的时候,他曾经去过英国。拿着从崇文教务处抄来的地址,在程意意的留学生公寓下面的花坛徘徊。
那天伦敦也在下雪,呼出的气都在脸上结成了冰碴。
他不知道程意意在不在,但他最终也没有去敲门。
程意意回国后躲他,他也不愿再去找她。
那么多年,他自己也觉得,两人应该是不会再有相见的一天了。
副驾驶离他很近,不似舞台那般远。昏暗的车厢里,他看到程意意从围巾里露出的半截白皙的脸颊。
她的睫毛浓密又纤长,看起来乖巧极了。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发梢别在耳后,露出精致小巧的耳垂。
迈巴赫的减震功能不错,她睡得静谧又安稳。不摆头、也不乱动,仿佛不是睡着了,而是在端坐。
程意意打小聪明,每每她想要在上课补觉的时候,便是这样端坐在崇文大教室的第一排。即使偶尔被发现了,她也能脸不红心不跳地站起来说,自己是昨夜温书温得太晚。反正老师提问她总能答出来便是了。
她的脸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虚幻得仿佛是一场梦。
他伸手想要去触碰,却在抬手的那一刹那,重新放了下来。
他变了许多,可她依旧是那样没心没肺。
第8章
"姑娘,您的北苑招待所到了!"
"哦,到了..."程意意抬头看了一眼车窗外的建筑物,确实就是崇文的四星招待所,她摇了摇睡得发沉的大脑,开门下车。
"谢谢您,师傅,给您五星好评。"没了车上的暖气,程意意紧了紧围巾,习惯性露出微笑。
话音刚落,黑色的小轿车司机便踩了一脚油门走了,喂了程意意一屁股汽车尾气。
程意意把脑袋重新缩回围巾。车上小憩了一觉,夜里的寒气让她好歹清醒了一些。
脚冰的要命,她跳起跺了两下脚,一口气从招待所路灯下的喷泉边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气喘吁吁地关上门,忙着打开房间暖气,正准备脱了大衣睡觉的当儿,手机屏幕却闪了两下。
为了校庆晚会,程意意的手机一整天都在开静音,这会掏出手机,才看见了多个未接来电。那号码,就是刚才网约车司机的号码。
打那么多电话,她落东西了?
程意意奇怪,回拨。谁知电话一接通就是男人劈头盖脸的一阵骂。
"我说你这姑娘脑子有毛病吧?是你约了车,这么冷的天儿,我在停车场等你大半个小时,说了在地下五层,敢情您摸护城河去啦?"
"您还在停车场?"程意意刚睡醒,脑子如同搅着浆糊,有些转不过弯儿来,"那我刚才上的是谁的车?北苑招待所我已经到了啊?"
"得嘞,我算是听出来了,敢情您耍我玩儿呢。您这活我也不接了。遇上个神经病,白等了大半个小时,算我倒霉。"
程意意没来得及问清楚,那边啪嗒一声挂断了电话。
也没再拨回去,程意意打开手机约车的网页,好好看了她约的车资料,黑色大众CC,车牌A2247。
程意意回忆了一遍,她下五楼扶梯的时候,左边第一辆确实是这样的车型,只是她还没来得及细看左边的车牌,便上了右边那辆车。
黑色,车牌A2249。
程意意对车没什么研究,也不大了解那看起来价值不菲的车到底是什么牌子。司机那张平凡无奇的脸她倒是记得清清楚楚。
可一个陌生人,又不收车费,凭什么送她回来?
看她长得美?
程意意想了片刻,觉得已经过去的事情,再想也毫无意义,干脆把事情抛到了脑后,埋头睡觉。
......
七点整。
程意意准时睁眼,赖在被窝里暂时没有动弹。
窗帘拉得严实,透不进一点儿光,房间里开着暖气,温暖舒适。
她似乎许多年没有这样清闲的早晨了,甚至一整天都只用参加一场同学聚会。
她发了一场毫无意义的呆,又想起了昨夜晚会台下的顾西泽。
他也看见她了吧。
她是整场的主持,他是不可能看不见她的。
程意意把头埋进被窝里,只觉得心烦意乱。
她曾经无初次痛恨自己耳闻成诵的记忆力,就像这一刻,她都不用怎么回忆,便能将那些话一字不漏地记起来。
"我曾经觉得你是这个世界上最美的人,可我错了,意意,你不是。"
"你自私而善于伪装,冷血却又攻于心计,为达成目的不择手段,我觉得我好像到这一刻才真正认识了你。"
"你走吧,让我静静,我想我需要重新思考我们的关系。"
......
那时,他的脸平静而淡漠,那目光让程意意觉得陌生极了,仿佛他第一次认识她一般。
一字一句,更是如一柄锋利的匕首,深深地扎进她的心坎里,几欲要把五脏六腑撕碎。
程意意在尚不理解情爱二字的年纪,孤注一掷地下了一个决定。
她在高三的走廊里拦住顾西泽,踮起脚来吻了他。
倪茜说顾家权势滔天,只要抓住顾西泽,他一定有办法把父亲从狱中救出来,一切就能够回归到原来的轨道。
她还是父亲捧在手心的小公主。
但她低估了父亲所犯的罪行,也低估了顾家严谨的家风。
顾家哪能容忍最有出息继承人为了一个外人去触碰律法,让他金光闪闪的履历沾染上瑕疵呢。
那件事情自然没有成功,不过程意意在学校的日子倒是真的好过了起来。
她和顾西泽交往的消息风一般传遍了学校,再没有人敢找她的麻烦。
连那帮要扒她衣服的女生也被尽数开除。
那时候的顾西泽,是程意意在这世间最大的庇护,她像溺水的人,拼了命想要抓住那根救命的稻草。
她骗了顾西泽。
她用拙略的演技装作她喜欢他,她爱他,所以吻他。
可目的不纯的开始,又怎样才能得到举世皆欢的大团圆呢。
即使已经在一起五年,当真相撕开的时候,她还是没办法为自己辩解。
任何的解释在那时候都会显得苍白无力。
......
程意意洗了个热水澡,细细把头发吹干。
将打理过的黑色波浪披在肩后,露出光洁的美人尖。她化了淡妆,眉目清新,宝蓝色的松绿石耳钉更衬得她皮肤莹白。
看着时间差不多,程意意便出门了。
同学聚会的地方在崇文附近的燕清园酒店,离程意意住的北苑并不太远。她便选择了乘公交出行。
帝都又下起了雪,风不大,它便飘飘扬扬地打着旋落下来。
好在程意意出来的时候,在招待所大厅里拿了伞,才得以姿容整洁地踏进聚会的包厢里。
她穿着乳白色的高领毛衣打底,外套是修身的长款驼色羊绒大衣,极简的剪裁优雅利落,腰带打成精致的结,黑色靴子,更衬得腰身纤细,双腿欣长。
"意意,风采不减当年呐!"班长上前与她寒暄。当年还在上学的时候,他便是一群工科男中少见的长袖善舞的人物。
"班长才是越来越帅了。"程意意笑起,伸手与他交握。
对着这帮多年未见的同学,程意意倒是真有了几分重逢的感慨与兴奋,她热情地一一与大家问候,嘴角始终带着笑意。
生物工程学院从来男多女少。程意意这一班算得上是整个系女生最多的班级,吃过饭,她便扎进了女生堆里,和女同学们聊起来。
程意意从来好人缘,这些女同学们的性子也都大方,即使多年不见,寒暄两句,便也聊到了一起,百无禁忌都能说两句。
"意意,你和学长分手之后真的就再也没联系了吗?"
程意意立刻反应过来,这个学长指的是顾西泽。
顾西泽是崇文众人心中神祗一般的存在,程意意和他有过感情上的牵扯,大家好奇也是情理之中。程意意惯会打太极的,就算她不着痕迹将这话题囫囵过去也不是什么难事。可俏皮的话到了嘴边,她竟是想起了顾西泽的那张脸。
平静,淡漠的脸。
如果对上她,大概就会变成不耐与厌恶。
程意意突然觉得自己说不出话来了,她沉默了片刻,嘴角强撑出零星僵硬的笑容,她低低应了一个字。
"恩。"
大概是看出程意意的情绪低落,大家也不再追问,反而七嘴八舌安慰起她,"意意,我瞧顾学长现在的女朋友都是按你的标准找的呢,和你当年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那肯定是旧情难忘啊。"
"都是绯闻女友吧,也没见学长承认过谁啊。"
"意意,你们到底什么误会,就不能破镜重圆吗?真的好可惜......"
......
程意意嘴角的笑意几乎快要维持不住了,她扬起声音故作洒脱,"打住啊大家,真的没什么误会,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咱们也要往前看,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啊,对吧?"
程意意说话的分贝一向控制在一个让人觉得舒服的范围里,可不知怎地,这次她的话一出口,所有人便住口了。
于是,她的声音立马传透了整间包厢。
怎么突然都不说话了?
程意意奇怪起身,却发现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包厢的门口。
一瞬间,她心底突然升起了一种不大好的预感,她僵硬地转身回头,也将视线移到门口,却正见包厢的门半敞,顾西泽一手撑着门,在原地站定。
一身剪裁利落的黑色西服,他的头发一丝不苟往后梳起,高大威严,面容冷峻,他的发梢里夹着冰粒,仿佛也将室外肆虐的风雪夹带了进来。
他的眉眼深邃沉静,带着威慑人心的锐意,直视程意意的眼睛。
"那你想换几棵树?"
一字一句,好似带着重逾万钧的分量,却又仿佛玩笑般漫不经心的询问。
可不管怎样,在此时此刻,大家都感受到了一股无法言说的寒意从后心升起。
风暴中心的程意意尤甚。
气氛僵持在这一刻。
"呃......学长是我请来的,有没有很惊喜!"班长清咳了几声,好歹打破了僵局。
"学长你嘴巴也太严实了,闷不作声就请来了学长这么大的人物。"
"就是,一点儿准备也没有..."
众人顺势接过话头,纷纷与顾西泽问候,气氛这才渐渐活络起来。
班长还在崇文学生会的时候,曾是顾西泽的部下,时隔多年,他居然能把顾西泽请来,这实在是出乎了众人的意料。
当然,这其中不知道沾了程意意多少光就是了。
不过现在大家也顾不得那么多。要知道,顾氏家族旗下的公司涉猎各行各业,此刻能让顾西泽记住自己,哪怕是留些微薄的印象,零星地搭上两句话,对他们也是受益匪浅的。倘若能得到赏识,在顾氏求得一官半职,那更是意外之喜了。
第9章
程意意绝对绝对没有想到,和顾西泽再对上面的一天,竟然是在这样让她尴尬的境地里。
众人簇拥在顾西泽的身侧,众星捧月。她找了个角落的沙发,拿出手机乱点,却依旧觉得手足无措。
"意意,麻将三缺一,来吗?"声音从身后传来。
程意意回头,正是她崇文时期的室友,似乎是看出了她的无措,偏头冲她眨眨眼睛。
棋牌室在包厢的隔间里,程意意急于想逃离这片令人窒息的空间,立刻便点头答应了。
程意意还在崇文时候,寝室有两位川妹子,并且都酷爱麻将这种益智游戏,耳濡目染下,她也学了不少。
平日里程意意是不常打麻将的,原因无他。一来她没有时间,二来...程意意会算牌,跟她打麻将的人总是输,玩多了,自然觉得没有意思。
不过今天有些不一样,程意意今天有些心神不宁。人在牌桌上,思绪却不知飞到了哪里去。她有一搭没一搭地出牌,频频出错。
几圈下来,程意意面前被当做筹码的瓜子仁已经所剩无几。
"几年不见,你牌技差的不要太多,意意,我跟你说,骄傲使人退步。"室友难得赢程意意那么多次,嘴角都翘上天了。
完全忘记了当年她抱着程意意的大腿痛哭流涕、要求悔牌的样子。
程意意扬起嘴角,温柔又真诚,"是你进步了,英宛,真的。"
心不在焉顺手摸了张牌,抬手正要往外打,却被人按住了手腕。
那手白皙而修长,骨节分明。
这是一件让人见之难忘的艺术品,所以程意意也立刻认了出来。她心跳如擂鼓,不敢转移视线,浑身僵硬,连动一下也难。
是顾西泽的手。
不知什么是时候他站到了她的身后,此刻在俯身看牌。
他们许多年没再隔得这样近,近到程意意能清晰闻到他脖颈里柠檬味沐浴露清新的香气。
与她浴室里那瓶柠檬味沐浴露一样的味道。
他晨起的时候洗了个澡,他没有换过沐浴露。
很奇怪的,这一瞬间,程意意的大脑迸出的却是这些五花八门的念头。
他握着她的手腕,将她僵硬的手移至搭到另一张牌上。
"出这张。"他的唇角轻启。
那熟悉的声音时隔五年,就这样在程意意的耳边炸开。
她的思绪依旧在神游,手下却依着他所说,换下一万,将那张多余的四筒打了出去。
"回神。"
听到这一句,程意意才在迷迷糊糊中找到了几分真实感。
哦,顾西泽让她回神。
她与顾西泽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从读书时候就已经初见端倪。顾西泽从来便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聪明,也肯努力去把一件事情做到极致,不把时间浪费在没有意义的事情上。程意意不一样,她对什么都好奇,却对什么都不大舍得下功夫,只要把第二名甩在身后便已经心满意足。
两个学神在图书馆的日常是,顾西泽看书,她发呆。顾西泽让她回神,她看会书再继续发呆。
而现在,她回过神来,定睛看眼前的牌。
"清一色,胡了。"程意意茫然摊牌。
"不信!你这不是诈胡吧?"英宛都不敢相信手黑了一整早的程意意居然转运了,探身过来确认。
"一二三四五六万,三个七四个八两个九......居然真胡了。"
她眼睁睁看着赢了一整早的瓜子仁一次性悉数拨到程意意那边,眼睛都要瞪直了,"你们夫妻合心,其利断金,我自然打不过,班长!你赶紧来这边儿救我!"
她忙不迭地找了个帮手。
夫妻......
程意意被英宛的形容词重新吓得浑身僵硬。她很想偏头去看看顾西泽的表情是不是生气了,却始终不敢偏头。
耳边也始终没有听到反驳的声音传来。
自那把稀里糊涂的清一色后,程意意便时来运转。胆战心惊地在顾西泽的指导下赢了一整个下午,英宛输得剥瓜子仁的手都酸了。
程意意不喜欢嗑瓜子儿,却喜欢吃瓜子仁。
同学聚会散场,牌局结束,程意意正准备把那一大堆瓜子仁收入口袋,却被顾西泽抢先一步。
他端起堆瓜子仁的果盘,将瓜子仁倒进了准备好的纸袋。剩下几颗粘在果盘上,连果盘一起递给她。
程意意目瞪口呆接过。
他指指手中的纸袋,"我的,"又看向程意意手中的果盘,"你的。"
说罢,他拿起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将纸袋放了进去,交给了程意意。
"我去开车,拿着衣服在酒店门口等我。"
他的眼神平静没有波澜。
他和当年大不一样了。
程意意无比清醒的意识到,现在的他情绪与锋芒悉数内敛,深不可测。她甚至无法从他的神情里分辨出他的情绪。他是要送她回去......然后打击她报复她?
程意意不说话,他也便等着,目光静静落在程意意的面上,执拗与她对视。
直到程意意坚持不住败了下风,点头,他才收回视线。
重新强调,"等着。"
说罢,这才转身,大步消失在包厢外的走廊。
程意意与英宛结伴到酒店门口等车。
英宛已经结婚了,老公的车早已经在酒店门口等候。
在酒店大厅门前远远看见那车,英宛兴奋地大幅度挥了挥手,朝老公打招呼,正要小步跑过去,又想起了什么,她转回身来,对程意意道:"意意,都不知道怎么说..."她似乎想要找到合适的形容词,欲言又止半天,最终放弃了。干脆平铺直叙,"我总觉得,你和学长之间的误会应该很深,但是不管怎么样,他是爱你的。"
"你相信我的感觉,意意。"
酒店台阶上的雪被扫得很干净,程意意目送英宛一步步朝她丈夫走去。
英宛没有告诉程意意的是,那年程意意去英国当交换生,她走得匆忙,剩在寝室的东西,是顾西泽来整理好,一件件收走的。
那时候她们都觉得程意意实在太自私太狠心,那样好的男朋友,她说不要就不要,说走就走。
当时有种传言是,顾西泽做了对不起程意意的事情,所以程意意才会伤心留学出走。可这些话,英宛一个字也不相信。一个人的品行怎样,细节是做不得假的。
在程意意进崇文之前,顾西泽是崇文人心中的神,不食人间烟火的存在。
可这样完美骄傲的人,在女朋友进崇文之后,习以为常地给她打开水,给她买早点,请室友吃饭,一样不落,像寻常恋爱的小伙子一样的。
也因为程意意,她们才得以见到顾西泽的另外一面,让人不可思议的一面。
就算是在两人分手之后,她们这些室友依旧能偶尔因为顾西泽得到优待。例如崇文演出座位的前排,顾氏公司招聘的一轮免试...这一切,如果不是因为程意意,又是为谁做的呢?
英宛说得认真,程意意的内心却并不敢相信。
人的记忆力太出众有时并不是一件好事情,比如,她从来不敢有一刻忘记,那时候顾西泽眼里的失望与陌生。她从来知道顾西泽是个什么样的人,倘若在他那里失去了信任,那么,他便再也不会交付你一丝一毫。
她在躲着他,可那么多年,他也同样没再找过她。
更何况,时间可以改变一切,他变了,她也同样变了。就算一开始还留有几分初恋的情谊,但五年过去之后,这些情谊又还残存多少呢?
程意意站在原地,越想,便越发觉得胆怯起来。
她抱着这烫手的外套,正考虑着转身回去塞给哪位酒店前台的时候,纯黑色的宾利欧陆已经缓缓停在了面前。
程意意认得,上大学的时候,顾西泽开的便是这一辆。
"上车。"
程意意迟疑在原地,没有动弹。
"要我抱你上来吗?"顾西泽偏头,眉眼冷淡。
程意意害怕遇见他,害怕与他共处一室,害怕和他说话,最怕的,便是顾西泽这样冰冷的神情。
顾西泽的理智惊人,他总能完美控制自己的情绪。
在从前,便是程意意惹得他极生气的时候,他也从不冷脸发怒,只沉默着,待冷静下来,再想到办法,让程意意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乖乖听话。
有时候程意意甚至会想,正是因为接受过他给的太多的庇佑和温暖,失去的那一天才会如置冰窖吧。冻得她头也不回地从帝都逃走了。
拉开车门,程意意将大衣收紧,坐进了副驾驶。
制暖系统完全静音,车内没有放音乐,两人也都没有说话。
程意意不敢乱看,浑身僵硬端坐着平视前方的路面,抓紧手中的外套。
这样小学生听课般的姿势,一直持续到顾西泽将她送回北苑招待所的楼下。
她甚至都不敢问顾西泽是怎样知道了自己的住址,放下外套,忙着开门下车。
"程意意,"顾西泽再次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重极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她的手折断,他接着往下道,一字一句,极认真,"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要特别鸣谢这些小天使给灌溉的营养液~~意意已经在灌溉下茁壮成长啦~
读者"荷包蛋的多种吃法",灌溉营养液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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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程意意,"顾西泽再次抓住了她的手腕,那力道重极了,仿佛下一秒就要把她的手折断,他接着往下道,一字一句,极认真,"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什么?"程意意脱口而出的一瞬间,想起了他进刚包厢时候说的那一句话。
你想换几棵树...
程意意只觉得面上火辣辣地疼了起来,内心既有羞愤,更多的却是酸涩。她那句话是说来敷衍大家的,却被他当了真。
她从未想过的。
程意意不想作答,挣扎了几下,却始终没有挣脱他的手。
她突然觉得眼眶酸涩极了,"我想换十棵、一百棵,那又怎么样?关你什么事?我们已经分手了!"
强忍住眼眶的眼泪,她的语速极快,语罢,便趁顾西泽不备,将手一把抽了出来,开门、下车。
"意意。"
程意意还没站定,他又开口唤住了她。
这一声唤得很低很低,更似一声无奈的叹息。
"你还是一样不讲理。"
程意意背对他,眼泪刚掉出眼眶就已经是一片冰凉,可她不敢抬手去擦,强压着不肯从话里带出鼻音,"你也不是第一次知道,我就是不讲理的。"
酒店门前的雪清扫得干净,可地还是滑的。程意意踩着高跟鞋,没有回头。
冬日的寒风刮过,她的大衣萧萧作响,冷极了。一步一步,她极力让自己挺直了腰板,看上去不那么狼狈。
她知道顾西泽在看着她。
虽然在他的眼里,她自私又圆滑,虚伪又不讲理,但即便这样,她也不想给他留下一个狼狈的背影。
今天过后,她就回到G市,除去新闻与电视机,她不会有再见他的机会。
消失在顾西泽的视线范围之后,程意意的小腿终于冷得开始打颤,踉跄了两下,差点摔倒,险险才扶住走廊的墙壁。
她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好像都被抽走了,就像从前在实验室里呆了三天三夜那般的,想要就此躺下去,然后长睡不醒。
程意意已经疲惫到极点,走到房间门口,却才发现,生活永远教你知道,世上没有最糟糕,只有更糟糕的事情。
"意意!"
她的母亲倪茜拎着她的小手包,站在她房门前,不知等了多久。
大概是在电视上看到了崇文校庆的转播,知道了她是主持,忙不迭到崇文问了她的住址,此刻便在这里守株待兔。
"我今天很累,不想和你吵,你走吧。"程意意唇色苍白,她把手深深插在大衣口袋,可还是觉得冷极了。
"意意!"倪茜的眼睛立马红了。"妈妈是来......"
她的眼泪一向是说掉就掉的,程意意已经充分领教过这一点,她不再理会,直接越过倪茜,刷卡就要进房间。
"程意意!"倪茜紧紧抓住她的手腕。
"松开。"程意意的唇线紧抿,眼神已经是一片冰冷。
"你今天必须跟我走。"倪茜反而抓得更紧了些。
"去干什么?"程意意把房卡重新放回了口袋,回过头看着她,眼神嘲弄,"去像你一样找个有妻室有家庭的男人,去过暗无天日的日子吗?"
"你就是这种态度跟你妈说话的?"倪茜大怒,拔高了声音,"我是你妈!"
这声音尖利地几乎要破音了。
"那你要我什么态度?"程意意一把挥开她的手,倪茜的反应更证实了她的想法。
倪茜不再年轻了,在一天天老去之前,她需要找到依靠,维持她奢侈的生活。而遗传了她美丽脸蛋的程意意,就是她下半辈子最大的本钱。
程意意对倪茜的性子清楚得很,从前一年半载也不联系她的人,现在一打就是三五十个电话,不打到她接电话决不罢休,美名其曰要给她介绍青年才俊。
可这世界上哪有掉馅饼的事情,即便真的是青年才俊,又有谁愿意娶她这样家庭出身的女人?更何况依倪茜奢侈的生活水平,根本不是一般的青年才俊支撑得起的。
所以,倪茜介绍的,来钱快的,要么,是年纪大的足以做程意意爹的男人,要么,就是跟她一样当人外室。总之,都一样为人不齿。
程意意冷笑,"你尽过一天当妈的责任?现在才知道你是当妈的?早干嘛去了?趁我现在好好说话,消失在我面前!"她本就心情不善,此刻负面的情绪更是几乎要把她淹没。
她从不会忘了,父亲最初入狱的那几个月,倪茜唯恐带上她这个拖油瓶遭人嫌弃,半夜带着行李,悄悄搬进那个银行高层购置的房子里。那一夜,程意意根本睡不着,也不敢睡,趴在门缝里看着倪茜把属于她的东西搬得干干净净。
家中顶梁柱倒了,她一个私生女,出生便是原罪,亲妈都不管她,程家能给她一口饭吃已经称得上是仁至义尽。
学校的那些同学只知道程意意父亲入狱,哪里知道那时候的程意意几乎已经到了仅能温饱,学费都成问题的地步。
"不管怎么样,我现在是为了你好,不管你说什么,你今天必须跟我走。"倪茜精致的美甲紧紧陷入她的手包,极力压下火气。
程意意不再多说一句,刷卡进房间,眼看房门就要关上,倪茜突然伸出手来,拽住她的大衣,把她往外拉。
程意意本就精疲力竭,又穿着高跟鞋,半点没有防备,被倪茜往后一带,就这样直直往后仰倒。
倪茜显然没想到程意意这么不经拽,被她的动作吓得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程意意的后脑勺朝走廊墙角的欧式金属壁灯撞去。
那欧式壁灯的棱角极其尖锐,剧痛袭来,程意意眼前一花,只感觉后脑湿漉漉的,她愣愣伸手碰了一下,移到面前,已经满手都是鲜血。
那血沿着她的颈窝,流进了她的脊背,染红了乳白色的高领毛衣。
这世界上果然只有更糟糕的事情啊。
程意意这次真的是身心俱疲了,眼前都是重影,她眨眨眼睛,晃了晃模糊的视线,总觉得在走廊尽头看到了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男人。
顾西泽,他为什么会在这?
"你在做什么?"那声音冷冽包含威压,仿佛帝都腊月的风雪。
倪茜吓得一颤,这才回神,她捏紧了自己的手包,摇着头战战兢兢往后退了几步,猛地撞在了走过来的顾西泽身上。
她甚至连头也不敢抬,便慌慌忙忙地转过身逃离了走廊。
走廊的灯光昏暗,也是在倪茜逃开之后,顾西泽才看清楚程意意的脑后在渗血。她的眼睛半阖半闭,意识已经不大清楚了。
"意意!"他的声音险些打颤。
程意意的毛衣上是大片的血迹。他的心在这一刻被狠狠捏紧了,生疼。
他从来不曾想过有生之年,还会这样在公共场合这样失态。
倘若不是他车停在楼下,久久不见程意意开灯,倘若不是他忍不住想要上来看一看,那程意意今天要在这里躺多久、流多少血才会被人发现?
半跪在地板,顾西泽用最快的速度,抽出领带折成方帕,缓缓将程意意扶起来,坐在他的臂弯里,小心翼翼扒开她的头发,寻找到出血点,将折成的方帕按压上去止血,一边在程意意耳边一声接着一声唤她的名字,一边打急救电话。
"不要睡...意意,别睡......"他觉得自己的声音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那么温柔,可他却也只能无力地重复这一句。
生平第一次,他恨起自己在楼下那一分钟的犹豫,倘若他能早一分钟出现在这里,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
程意意本来不想睡的,她听得到,可急速的失血让她有些缺氧,她的眼皮实在太沉,没有力气强行撑开,也没有力气应答。大脑的皮层却是活跃的,只是全装了一些光怪陆离的念头。
倪茜不敢再来找她了吧,经过这么一场,她们的母女情分真是什么也不剩了,那更好。
顾西泽呢?他为什么没有走?又是什么时候站在了走廊的尽头?他会不会觉得她很可笑?
陶乐新发给她的数独题还没看,这次不知道又要多长时间能解出来。
住院要花多少钱?她还等着买房呢。
......
她的呼吸就在他的耳边,弱得几乎快要听不到,眼睛阖着,唇色苍白,皮肤更是透明得不见血色,随时要羽化一般。
程意意走的第一年,他在心里想过,如果她回来,他便原谅她。
可程意意没有回来,没有一封邮件,也没有一个电话。他憋着一口气在心里想,他也决不去找她。
程意意走的第三年,他终于忍不住去了她留学的公寓的楼下,虽然没有敲门,可那时他发了誓,倘若她回来,他就娶她做他的太太,把这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给她。
可程意意最终没有回来。
五年了,漫长的等待里,在他觉得他的爱几乎都要变成恨的时候,程意意回来了。
可她就是这样让人一点恨不起来,也狠不起来的人,他似乎永远没有办法做到潇洒地对程意意这个麻烦精不管不顾。
血液浸透了方帕,顾西泽竟觉得自己按住出血点的手在颤抖。
"别睡...求你了...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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