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68章 (完)
第61章
入了夏, 多雷雨。航班延误许久, 落地时,G市的小雨淅淅沥沥还在下。
风一吹, 即使顾西泽撑着伞也挡住不细雨斜斜掠过, 水迹浸入了他的外套和发梢。
江特助安排接机的人跟在顾西泽身后诚惶诚恐, 瞧着顾西泽那被雨水打湿的后背,后悔极了没有准备一把大伞。
顾西泽却并未留出思绪注意这些,他的步子迈得极快, 到了停车的地方, 才回头对他道:"车我开走,你可以先回去了。"
"顾总您现在不去公司吗?或许我可以替您开车..."那人忙道。
"不必了,"顾西泽摇头拒绝,接过车钥匙, 径直打开了驾驶室车门,"我还有其他事情。"
车辆随即启动,一道漂亮的甩尾溅起地面上的些许水花,车子消失在雨幕中。
不知道顾总急匆匆来了G市有什么事, 不是来公司巡视的,那应该是来看女朋友的吧...
自从《天生我才》最新一期播出之后, 顾总女友的人气这段时间在网上更是居高不下。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那个女人长得漂亮,轻易便能把镜头下的大票明星比下去,脑袋还聪明,也难怪顾总这样喜欢, 老往G市跑了...
......
离程意意下班的时间还远,顾西泽开着车在尖塔山路漫步目的地转了两圈,终于停下来。
雨珠飞溅在车窗的挡风玻璃上,雨刮器刚擦拭干净,水迹很快又重新布满透明玻璃,周而复始。
顾西泽握着方向盘,却并不明白自己此刻的行为到底有什么意义。
他分明已经过了冲动的年纪。
决策者的感受会立刻影响账户的净值,倘若有了害怕、轻慢与懊恼,所有的负面情绪一定会在下一刻殃及账户。所有的交易与决策成败,都取决于他如何控制自己的情绪。
年近三十,顾西泽有时觉得自己的情绪控制已经做得炉火纯青,在必要时刻,他能使自己的理智永远凌驾于一切之上。
可人生越往下走,他才越发清楚地认识了自己。
他不是无欲无求的神祗,即使他曾经极力想达成那样的境界。可只要脑海里留存着程意意的记忆一天,那便注定是奢望了,他总要受到情爱的牵绊,更何况程意意是最不让人省心的。
熄了火,他冒着小雨下车,在路边的超市买了打火机和烟。
雨水顺着超市外的顶棚噼里啪啦滑落。
外面就是朦胧的雨幕,淋不到他,空气里却充斥满了水汽,被打湿的黑发掉下几缕,搭在额前,打火机连打了好几次,才点燃了一根烟。
烟草的劲儿大,辛辣又呛鼻,顾西泽好些年没尝过这味道。
路上偶尔有疾驰而过的汽车,撑着雨伞行色匆匆走过的行人。
这一刻,没人注意超市外这个疲惫吸烟的男人是谁,即便顾西泽,也仅只是这世间最普通被困惑着的凡人。
飞机晚点,在机场漫长的等待里,他的思绪蔓延了许久。
也许他清楚程意意顾虑着些什么。
也许他内心真正想要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安定。
兜兜转转那么多年,最后缺少的东西。
一根烟燃尽,他终于长长叹出这一口气,静默了良久,最终把打火机连同烟盒一同扔进了垃圾桶,依旧顶着雨幕上了车。
......
顾西泽回到程意意宿舍的时候,研究所已经有人陆续下班回来,程意意工作起来一向勤勉,下班时间比众人都会晚些。
她倒是给过顾西泽宿舍钥匙,可顾西泽来得匆忙,并没有带上,此刻只能等程意意回来。
宿舍楼老旧,下雨天更是是连同走廊里的光线都昏暗潮湿起来。
顾西泽没有把声控灯拍亮,只双手插兜靠在墙侧安静等待。
"你是..."楼梯间有女人询问的声音传来,"你是程意意的男朋友?"
顾西泽抬头望去。
这人他记得,上一次他来的时候,她还同程意意说了几句阴阳怪气的话,程意意不大喜欢她,当即便笑着反击了回去。
他从墙侧起身站直,微一颔首,平淡道,"有事?"
"倒也没什么事,"张清从楼梯转入走廊,拿出钥匙,对着昏暗的光线找了半晌,开了自己房间的门才补充道,"就是想提醒你一下——"
"这公寓是公共场所,她三天两头换个男人带进来,这恐怕不好,这可都是女生住的地儿..."
"请问你是?"
没等她说完,顾西泽便出声打断了她。
他第一次正眼打量了眼前的女人。
中规中矩的黑色正装,头发悉数规矩挽到脑后,眉毛稀疏,五官平淡,本是再普通不过的打扮,然而她鼻孔微张,下巴微扬,眼神中含着的,好似是对世间一切的轻蔑与不屑。
顾西泽的平静回应与打量让张清忍不住皱起了眉,勉强回了一句,"我姓张。"
"张小姐,"顾西泽郑重念出她的名字,继而冷声道,"高等学府出身,我想你应该不至于是法盲,故意捏造散布虚构事实,贬损他人人格,破坏他人名誉,是可以入刑的。"
"但凡有半点证据,请你拿出来,否自,请你停止对我女朋友不负责任的诽谤。"
顾西泽的声音不含半点怒气,然而一字一句冷冷道来,带着慑人的威压,气势全开,寒气逼人。
张清握紧文件袋,指甲深深嵌入掌心。
"我是没什么证据,信不信由你,"她顿了顿,又冷声笑道,"可你现在站那个地方,几天前还有别人站了一下午,这可不是我凭空捏造杜撰的。"
语毕,她不再多言,转身进门去,走廊内只传出砰的一声铁门空响。
顾西泽的眉头深深皱起来。
他早前便提过让程意意搬出去住,程意意不喜欢,他便也没再提。现在看来,他当时就不该那样轻而同意了。和这样心思不纯的人住同一楼层,什么体验可想而知。
他的眉头未来得及舒展,终于在楼梯间等来了熟悉的脚步声。
转身回头,程意意正踩上最后一级阶梯,朝他望来,看清他的一瞬间,眼睛眨了眨,眼神瞬间便亮起来。
"西泽,你来了?"
顾西泽的身形微顿了顿,瞧程意意高兴朝自己走来,终究是应了她一声。
第62章
顾西泽的这一声应答听起来有些低, 程意意隐约听出不对来。
可走廊的光线太过昏暗, 他的身形高大站在走廊深处的阴影中,她始终看不清楚他面上的神情。
"怎么突然来了?也不和我说一声。"
程意意问着, 往里走, 从包里拿出钥匙, 拍手开了灯。
早上她和顾西泽通电话的时候,也没听出他有要来的意思。
"想你了。"
顾西泽轻轻应了她,声音有些微不可查的恍惚。
他掩饰的很好, 换做任何人, 也许都发现不了,可程意意何等敏锐,她立刻从这简单的两个字中感受出不对来。
"西泽..."
程意意迟疑着出身,顿住脚步, 拎着钥匙站在原地,借灯光朝顾西泽望去,这一瞧,才低低一声惊呼出来。
"怎么淋成这样了..."
顾西泽的发梢都被打湿垂在额前, 西服的颜色比往常暗,程意意知道, 那是因为浸了水。深色的西服衬得他的皮肤比平日更白皙了几分, 五官深邃,眼神幽黑,含着她看不大懂的情绪。
"伞不够大。"
他应着她,走近了两步, 到灯下,跟在她身后。
顾西泽答得随着,可此刻程意意来不及多想,弯腰三两下找出钥匙打开宿舍门,叮嘱道,"你先洗个热水澡把衣服换了。"
顾西泽常来,程意意的宿舍衣柜便留下了几件他换洗的衣服,这会儿总算派上了用场。
"好。"
程意意从衣柜找出他的长裤和衬衫,又加了件毛衣,塞进他手里道,"洗快些,我给你冲杯姜茶,你洗完出来时候喝。"
正是换季,又淋了雨,程意意怕他感冒了。
"好。"
他应她的声音低得那样柔软,这一刻,程意意恍惚生出一种,自己脱口而出的无论是什么,他都会答应的错觉来。
浴室里不久便传来稀里哗啦的水声。
程意意从柜子里拿出姜糖膏,用勺子挖出满满两勺,褐红色的膏体缓缓落到玻璃杯底部,便只等着饮水机的水烧开。
宿舍不可以开火,想要喝姜茶,也只能做这样简单的。
饮水机烧水的低鸣中,程意意缓缓在床边落座,又想起了方才走廊昏暗的灯光里,顾西泽恍惚的神情来。
不对,一定发生了什么...
不是休息日,即使顾西泽来G市,也不可能丢着一堆工作,在这个时间便到了。
到底什么事?明明早晨上班之前,她还同他通了电话...
程意意皱着眉头回想,刚觉得大脑中抓住些什么,桌子上的手机便震动起来。
是英宛的电话。
才有些眉目的猜测仿佛便立刻得到了验证。
程意意接通电话,英宛的声音即使隔着话筒,愧疚也几乎满得就要溢出来。
"对不起,意意,是我没管住嘴...学长他可能知道你怀孕的事儿了..."
"这事儿我想了一整天,还是觉得心神不宁的,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果然。
程意意无奈地揉了揉昏沉的太阳穴,"没关系,也是我那天忘了跟你说清楚,我没有怀孕,那天早上恶心只是因为低血糖。"
说话间,浴室的水声已经停了,饮水机的热水键上亮起绿灯,程意意匆匆道了别挂掉电话,起身拿玻璃杯接水。
滚烫的开水瞬间把深褐的姜糖膏冲成好看的颜色,打碎的干姜在玻璃杯里缓缓舒展开来,拿勺子微微搅匀,顾西泽已经从浴室出来了。
顾西泽的发梢滴着水,刚洗过澡,他白皙的面容带着微晕,硬朗的轮廓被柔化了些许。
几个小时的飞行跋涉,又淋得一身雨,他看上去精神有些不济,却强自忍着,身形依旧刚直挺拔。
"西泽,来喝你的姜茶。"
程意意招呼他在椅子上坐下,起身去拿吹风机。
程意意的头发长,顾西泽帮她吹干的时候多,她帮他的时间却很少。
他的黑发浓密,此刻刚洗过,带着湿意,穿梭在指尖,十分柔软。
程意意曾听人说过,头发浓密柔软的人做事情有条理,有智慧,有理想,有抱负,也最容易心软。
可不是心软吗?
英宛那样说完,他大抵已经以为自己瞒了这么久,多半是不想要腹中的这个孩子了。
可他仍然隐忍地到了站在,不忍质问她,没有冲她发脾气。
程意意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可能不清楚,可顾西泽不会不知道。
诚然,倘若让从前的程意意在事业和孩子之间抉择,她必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前者。
倪茜就不喜欢孩子,即使是她怀胎十月,辛苦生下来的程意意。
她生程意意的时候,身材走样,小腹上也多了两道褪不掉的妊娠纹,在后来的很多年里,每次发脾气都要对程意意提起,那对她来说几乎是天大的牺牲了。
那时候,她觉得自己大抵还是遗传了倪茜天性里的冷血自私。
生孩子对她来说需要付出的太多太多,时间、精力、身材、容貌...在程意意二十岁之前,根本无法想象未来会有孩子出现在自己的生活之中。她对自己的人生规划具体明确,计划中唯独没有一个孩子。
可现在,一切又似乎跟从前不大一样了,她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在什么时候转变了那些曾经坚定不移的想法。
倘若那天在医院真的是孕吐而不是低血糖,她会留下这个孩子。
即使那意味着将要暂时终止她的学业与事业,愧对师兄,愧对导师。
那天的验孕结果出来之前,她的大脑里昏昏然想了许多,可就是从未有过不要这个孩子的想法。
因为未来那个孩子不仅仅属于她一个人,也是顾西泽的。它会长着像顾西泽一样好看的眉眼,有着他对万事的担当与智慧。
头发差不多吹干了,程意意关了吹风机打算收起来,手背不防擦过顾西泽的额头,瞬间被那温度烫得弹开了手。
"西泽,你怎么发烧了?"程意意惊道。
"烧了吗?"顾西泽低声跟着程意意重复了一遍。
他的动作比平日迟了半拍,抬手触上自己的额头确认。
"是有些烫。"
顾西泽是最不常生病的人,这样的人一旦病起来,总要费一番周折才能痊愈。
她的手脚有些慌乱,赶紧放下吹风机,蹲身从柜子拿体温表,"西泽,我们去医院。"
平日里什么东西放在什么地方,程意意总能立刻便找到,可这会儿打开柜子,她却才忽地想起来,体温表被她之前顺手放在另一边的抽屉。
顾西泽把喝完的玻璃杯放在案几上,轻轻摇摇头,"别慌,意意,吃了药就好了。"
程意意又把药箱拿来,一颗一颗把药扣出来放在顾西泽的手心。
她自始至终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怎么能不慌呢?
她之前根本没看出来顾西泽在发烧,也不知道他烧了多久,若不是想到要给他吹干头发,还不知道要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他生病了。
"我没事儿,"顾西泽轻轻拉住她的手腕,"别担心。"
他的掌心也是滚烫干燥的。
程意意突然觉得眼睛有点酸,她极力忍着就要夺眶而出的泪水,把最后一颗药放进顾西泽的掌心里,放柔声音劝,"西泽,我陪你去医院吧,好吗?"
顾西泽头有几分昏昏沉沉的眩晕,看清程意意眼中盈着的泪光,他又努力让自己更清醒几分,抬手吃药,一口气喝光玻璃杯的热水。
虽然大脑昏沉乏力,可顾西泽觉得自己现在的思维远比来G市的路上要清明些。
程意意虽然极力忍着,可她眼中的担忧和慌张就要随着水雾溢出来,他看得见,那是不掺任何杂质的。
这一秒,顾西泽突然觉得,自己的内心深处其实早已经妥协了。
还在程意意回来之前。
没有孩子又怎么样呢?
至少她此刻已经爱着他,且就在他的身侧。
宿舍楼暖黄微晕的灯光里,她的侧脸格外柔和好看,新接满的玻璃杯冒着氤氲的热气。
一切都是他妥协的理由。
"好。"
他的唇角漾出一丝笑容,答应她。
......
最近的医院,离研究所宿舍也有两公里。
顾西泽的车就停在宿舍楼下,程意意不放心让顾西泽开,可自己当年拿了驾驶证之后便再没碰过车,她系好了安全带,有些手足无措,深深呼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把车启动,便被顾西泽抓住了掌心。
"我来吧,意意。"待到程意意转过身看着他,顾西泽冲她笑了笑,这才松开手,"相信我,你就坐在车上,我不会冒险的。"
言罢,便侧身打开车门,撑伞下车来与她换座。
程意意隐隐冒汗的手心终是松开了方向盘,不知怎地,她觉得自己的鼻子更酸了。
打开车门,顾西泽正好行到跟前,把伞递给她,这才进了驾驶座。
......
阴天,医院的人不多,整个大厅空荡荡,十分冷清。
程意意唤了好几声,才叫醒了挂号窗口背后睡着的小护士。
那年轻护士睡眼朦胧爬起来,"挂什么科?"
"呼吸内科。"程意意把挂号费一同递上。
"名字。"
"顾西泽。"
顾西泽?
听清这名字,那护士的睡意陡然清醒几分,抬头看她,视线看清她的脸,低低惊呼,眼睛亮起来,"是程意意吗?"
"我是,麻烦请先给我挂个号。"程意意的嘴角勉强露出些许笑意,心中有些急了。
"挂呼吸内科?"
她的视线又朝程意意身后瞧去,果然看见一道高大的身形,五官深邃俊美,小护士平日在电视机里见惯了顾西泽穿着正装庄重的样子,这会儿他穿了浅色毛衣,她居然差点儿认不出来。简直年轻英俊了不止一点半点,站在程意意身侧,就仿佛大学里那些情侣们。
顾西泽白皙的面颊带着些许不正常的红晕,应该是发烧了。但他神情沉静,眼神清明,不见病态,又让护士有些不敢确定。
"是发烧吗?"护士迟疑道,"我们医院五点就下班了,如果发烧的话,建议挂急诊。"
"好,"程意意收回零钱,转身接过顾西则手中的卡,重新递到窗口,"那就麻烦您挂急诊。"
小护士按下内心的激动接过这张传说中的黑卡,操作好之后把键盘转朝外转。
程意意熟门熟路输入密码,最后接过病历本和挂号单,转身时,顾西泽已经伸出手等着她牵。
程意意失笑,把手放进他的掌心。那手心的热度比平日里烫得多,温度高得甚至有些灼人,程意意却不愿松开,她的手冰,正好给他降温。
顾西泽生病时候似乎就变得特别粘人,程意意去缴费时候,本想叫他先去病房躺下休息,他却不肯,寸步不离跟在程意意身侧。
又是抽血又是化验,折腾了好久,顾西泽才得以安静在病床上躺下来打点滴。
待到打针的护士走了,程意意探身去摸他的额头,想看看温度有没有降下来几分,然而触手仍是滚烫的。
把冰袋裹进毛巾,敷上他的额头。又想到温度计上接近39的温度,程意意便觉得眼中憋了一天的泪意再也忍不住了。
她在眼泪掉出来之前背过身,悄悄抬起手背飞快擦掉,然而才擦掉,又立刻流了出来,再擦...怎么也止不住。
顾西泽对她来说是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他总是站在最前方为她挡住所有的寒意与风浪,他那么好,好到她常常忘了他也是会生病的普通人,也会虚弱地躺在病床上。
"意意,我没事儿。"
顾西泽出声唤她,她背对着他的肩膀微耸,他哪能猜不出她在哭。
"过来。"
程意意赶紧擦干了脸上的泪迹,这才转过身,只是那泛红的眼睑到底遮不住。
她抬了凳子,在他跟前坐下。
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轻轻握紧她的手,"别哭。"
程意意一哭,他便也难喘过气来,扎心疼得难受。其实他此刻大脑昏昏沉沉,浑身疲惫,很想睡过去休息一觉,可他不忍心,强撑着精神和程意意说话。
假若他睡过去了,程意意便只能难受又煎熬地等着他醒来,他清楚极了等待对方虚弱从病床睁开眼睛的感受。
"我们结婚吧,意意。"他忽地提起这件事来。
程意意沉默,一言不发,只是双手紧紧回握他干燥的掌心。
顾西泽眼睛带了些许笑意,虽然在病中,可他的眼神依旧充满着感染力,仿佛夜空里一轮皎皎的上弦月,其中的温柔几乎要把人溺毙,他接着开口。
"我又想过,你不想要孩子也没有关系,过些年咱们就在宗族里过继一个..."
顾西泽是宗族里嫡系独子,只要他开口,多得是人想要把孩子过继到他名下,一过来便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
闻言,程意意刚刚擦干净的眼泪就这样猝不及防地重新掉下来。
在顾西泽发现之前,程意意半身靠下,把头枕在他的臂弯里。
"不,"她轻轻摇了摇头,声音有些低,却仍是一字一句说了出来,"我想要咱们的孩子。"
听清她话中的意思,顾西泽眼神微震,连身体都僵硬了片刻。
不敢想象期盼了那么久的东西,就这样轻而易举地降临了。
手背上方有水迹滴落,那是程意意的眼泪,那触感微凉,一切提醒着他,这不是梦境,而是切切实实存在的现实。
程意意握紧他的手,动了动,把冰凉的脸颊贴在他干燥的掌心,她的声音柔软得像云端的棉花,娓娓地,轻轻地,说给他听。"西泽,咱们会有孩子的。"
"英宛把事情都告诉我了——"程意意顿了顿,才继续解释清楚,"那天在医院我并没有孕吐,是低血糖,我和她当时都误会了。"
"在检验结果出来之前,我也想了很久很久,那时候我便想清楚了。要是这个孩子真的怀上了,我要生下来。"
"每个生命都有她存在的意意,我没有剥夺的权利,她会有这世界上最好的爸爸,疼爱她的爷爷奶奶。"
"而我也会试着做一个好妈妈。"
程意意说完最后这一句,从顾西泽的臂弯里直起腰来,起身在他的额头轻轻印下一吻。
下了整天的雨在傍晚才停了。
残留的雨滴停在窗边的透明玻璃上,留下朦胧的水迹,隔着窗外的路灯,蒙上一层暖黄色的薄雾。
......
程意意又上了热度词条,和顾西泽一起。
两人一同出现在G市某医院的照片被偶遇的路人上传,照片里,两人紧紧牵着手,在医院窗口处等待,平日里冷峻端庄的国民男神顾总裁,居然连抽血时候也不舍得放开自己女朋友。
吃瓜群众们都还没怎么见过顾西泽正装之外的样子,照片里他就穿了浅色毛衣,身形高大欣长,肩宽腰窄,完美将那衣型撑了起来,像个二十岁的青葱少年,每个人念书时候都暗恋过的校草模样。
程意意的身高只及他的胸膛,然而几张照片里,全都是他紧紧握着程意意的手,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像只黏人的巨型无尾熊,半点没有总裁样。那满屏的亲昵甜蜜,即使隔着屏幕,都控制不住溢了出来。
这照片连带着平日里冷清的社区医院都热闹起来,即使那时候顾西泽已经出院好几天了。情侣们纷纷到两人被拍的地方做出同样的动作拍照,俨然成为一种风潮。
#天天打寄几脸#:"冰冷冷的狗粮胡乱乱往脸上拍。"
#小情绪#:"我想就这样牵着你的手不放开~~~顾总这么可爱,绝对是这歌听多了。"
#我的脸好疼#:"颜值MAX,舔屏一百遍。"
#mua小可爱别生气#:"感觉大家都错了,顾总绝对是怕疼。大家小时候去医院打针,不都是这样抓紧家长手的?"
......
程意意打着电话,翻到评论最末页,忽地笑起来,朝电话里道,"顾总,有人说你是巨型无尾熊。"
电话另一端的帝都,顾西泽合上页面,平静地嗯了一声,换了文件,他接着补充道,"那你就是我的树杈。"
听到文件翻页的声音,程意意知道顾西泽在忙,日常说了几句之后,也再不打扰他,道了别挂断电话。
正准备退出APP时,不防在热搜词条里看到了另一个名字。
"宋安安宣布无限期隐退。"
这个词条排名在最后,程意意看清了标题,最终却并没有点看那视频细看,而是直接关闭软件,返回了桌面上,把手机放到一边。
程意意记得,就在一年前,宋安安新上映电影的消息还时常出现在热搜第一,而现在,曾经风光无两的新晋影后从娱乐圈隐退的新闻,仅仅只挂在了热点的尾巴上。
这个世界是最健忘不过的。
她说不上来自己心中到底是畅快还是其他什么情绪。
其实这些东西早便是可以预料的,宋安安在影视生涯已经没办法再继续了。
被院线封杀,没人再敢请她拍电影;几乎零片酬新拍的电视剧创造收视率新低;没有综艺的邀请,因为观众反感甚至厌恶她的炒作和欺骗。
与其毫无意义地在圈内继续熬下去,不如跳出来,重新找些出路。何况,她这些年拍电影赚的钱已经足够她过完下半辈子。
会后悔吗?也许吧...
宋安安自己也渐渐不记得当初怀着怎样的野心动了第一次手术。似乎是开眼角,消肿之后,果然漂亮了一些。
然后是第二次、第三次...
到最后,宋安安忽地怀念起自己最初的那张脸来,其实最初的她已经足够清丽好看,是无尽的**,让人走岔了路。
脸上所有的改变都是不可逆的,她隐约想要回头的时候,才意识到这一点。
她已经没办法回头了。
在投资学里,这被称为协和效应。
在她投入了最珍贵的成本、把事情进行到一定程度,忽地发现不宜再继续下去,却已经无法回头,只能将错就错,欲罢不能。沉没成本延续了她无畏的坚持,她本该早早放弃这一切,然而却总像赌徒一般,相信着阿基米德的杠杆终将倾斜过来,最后却才发现,其实没有支点可以任凭她撬动。
确实可笑又可悲。
......
程意意和肖庆的课题已经进入到尾声,待到整理完成,便能够将成果发表,程意意连加了几天班,连毕业论文也暂时放到了一边。
不断的失败、漫长枯燥的等待已经过去了,现在,她只等着见到研究成果面世的那一天。
时间到了这一刻,她反而觉得自己比之前看得淡了。
无论百人入选的名单上有没有她的名字,她已经坚持着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曾经的校友们多半去了大企业工作,要么在学院任教,只有最少的一部分坚持留在了科研的行业里。
有兴趣、有激情,有坚持。
这是当初进研究所时候导师要求她们的话,到了如今,她已经可以问心无愧说自己已经做到了。
......
又逢周五。
大半月连绵的阴雨过后,G市终于迎来难得的好晴天。
程意意的文档已经整理完就要下班,肖庆也风风火火从实验室回来了。
这会儿办公室除了他们俩没人,肖庆脱了白大褂,径直走来,拉了个椅子在她对面坐下,压低声音悄悄道:"意意,内线消息,大BOSS现在就在顶楼开会讨论百人的举荐名额,今天初审。"
说到这,他笑着翘起腿来一拍手,"有个好消息得告诉你,猜猜是什么?"
程意意停下手里的活,心跳快了几分,"咱俩都在初审名单上?"
"聪明!"肖庆才放下腿,忍不住兴奋地抖了两下,换了一只又翘起来。
她们的课题进度大概被导师往上汇报了。高层的大牛们可能都没想到,这个难度的课题,冯教授竟敢一点没参与撒手让学生去做,更想不到的是,居然还真被两个博士都没毕业的小朋友拿到了成果。
"即使最后没上正式名单,这个牛皮也够我吹好久了。"他抱着手站起来,对着黑屏的手机拨撩了两下头发,转头笑问程意意,"师兄年轻吧?"
程意意噗嗤一声笑出来,附和他,"恩,年轻。"
这一声赞得真心。
肖庆的五官其实是标准的浓眉大眼,传统审美中最帅气的男人,年纪也比程意意大不了几岁,可常年在研究所的人总是不修边幅,有时忙得几天来不及刮一次胡子,蓬头垢面的时候,看起来难免比实际年龄大了不少。这会意气风发、一往无前的样子,倒是瞬间便改变了他周身的气场。
担得起一句年轻又帅气!
不管怎样,这个好消息,倒是让程意意忙碌了一天的身体疲惫全消了,伸开双手往后伸了个懒腰,却又听肖庆像是想起什么,不高兴地低声嘟喃了一句。
"就是那个张清也在,这种心理变态也能上初审名单,真是白瞎了一个名额。"
这本就是程意意预料之中的事情,胸口闷了两分钟,程意意便也释然了。
即使这世界上道德不能审判所有人,但张清却不会成为逃脱的那一个。
程意意的眼睛弯了弯,想到昨天下班后又一次被动过的宿舍,唇角轻轻挑起来。
"师妹我跟你说,"肖庆想了想,还是觉得不放心,"张清那个老巫婆,你还是得提防着她,不行就从宿舍里搬出去,想到你们俩就住同一幢同一层楼,我总觉得心里发毛。"
"毕竟她可是眼睛都不眨就摔死一窝小猫的人。"
"好,我会多长个心眼儿的。"程意意笑着应他。
大概在肖庆心中,自家小师妹是这世界上最温和无害的人了。
"别好好好,就知道敷衍我,"肖庆不高兴拧眉道,"顾西泽不是你男朋友吗,得用起来,让他给你找个适合的房子赶紧搬出去,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知道了。"程意意仍旧笑着应了。
虽然搬不搬,是另一回事儿,但师兄的好意,她是心领的。
不过关于这一点,肖庆和顾西泽的意见倒是不约而同地统一起来了。
顾西泽离开G市前和她提了不止一次,让程意意从宿舍楼搬出去,连新房的钥匙都交到了她手中,大概是实在看不下去她住在这幢阴雨天走廊墙壁都会长青苔的宿舍楼里。
......
文档整理完,程意意这天倒是得以早早下班回宿舍,咬着牛奶盒上楼,又在楼道里与张清狭路相逢。
张清也应该也得知名单的事情了。
以往她见程意意总要抛给她几个阴暗中含着嘲讽的眼神,而今天,大概是因为知晓程意意也上了名单的消息,紧迫感太强,倒是没了心情理她,阴沉着脸拎着电脑包就从程意意身侧匆匆下楼。
程意意最喜欢这种掌控对手情绪的快感。
她眯起眼睛喝光牛奶,把盒子扔进垃圾桶,发出声响让走廊的灯光亮起来,低头找钥匙开门。
然而今天还没等找到钥匙,程意意便接着了来自帝都的电话。
那号码很眼熟,是倪茜的。
程意意本来不大想接,可按掉一次又一次,这电话又锲而不舍地打来,实在烦不胜烦。
她耐着性子找出钥匙将门打开,最后才皱着眉接通了。
还没等她发声,那边便传来倪茜抽抽噎噎的哭泣声,"意意,你是妈妈怀胎十月生下来的,你可千万得帮帮妈妈..."
倪茜惯来只会这点儿伎俩,程意意最听不得这些话,不想多啰嗦,不等她说完便直接把电话挂断了。
电话不到三十秒又重新打来。
"程意意!"倪茜的声音尖利,明显急了。
"你可别忘了,上次你拿走□□,我可什么都没说直接给你了,现在一堆人就堵在我门外,你不帮我,明天就只能见到我的尸体了!我是你亲妈,你以为我死了,你能落得什么好!"
话筒另一端背景音里全是噪声,细细一辨,听起来果然像是有人在砸门。
"□□可不是你还的,我不抢,你会给?"程意意挑眉。
"现在是争这些的时候吗?"倪茜急道,"那个人的老婆现在雇了打手上门来找我,你快给顾西泽打电话,别人一定会给他这个面子,肯定有用。"
"我凭什么替你打这个电话?"程意意抱起手来,靠在一边墙上,悠悠道:"我说过什么?让你断了这些乱七八糟的关系另谋生路,否则早晚翻船,你听了吗?"
"程意意!"这一声尖锐得就要顶破天际,她的声音更急促起来,"你现在打电话,我把户口本给你,让你把户口迁出去!"
这一句,倒是让程意意准备挂断电话的手指缓缓顿住了。
那时候父亲入狱,倪茜连夜拎着箱子跑了,她整个中学都在程家暂住,户口却一直挂在倪茜的户头上。
程意意再大些,倪茜想起了这个优秀的女儿,从此便再也不肯轻易把户口本拿出来了。程意意就是她下半生的保障,她要把这个女儿牢牢攥在手心里才有了安全感。
程意意受够了这样行事处处受制、剪不断理还乱的牵绊。
见她迟迟不应声,倪茜心中越发慌乱没了底。
门外的声响越来越大,眼看那门已经摇摇欲坠,她咬咬牙,狠声道,"给我一笔养老金,我再签一份关系断绝书。"
这话说得倒是一点儿不知道惭愧。
程意意闻言便是一声嗤笑,"想钱想疯了吧,我一个穷学生,哪来的钱?户口本和关系断绝书都请您留着,你以为这些能威胁到我什么?"
"过去的这些年里,但凡你对我花过一点儿心思,给过我一分钱,养老金我给你便给你了。"
"可你没有。"
"想想你做过的事情,再来跟我谈条件。"
程意意言罢,毫不犹豫挂了电话。
手机在预料之中最后一次响起来。
......
周末加班收尾实验的计划被搁浅了,程意意只来得及给肖庆打了个电话告个假,便连夜收拾行李返回帝都。
这几乎是她这么些年来人生中最大的转折。
她终于将要在法律上和倪茜的亲属关系分割开来。
年少时她曾经痛恨极了自己的出身以及身体中流淌的血液,假使能够选择,她恨不得能把自己重新塞回倪茜的肚子里去。
她从未得到过倪茜施舍的一分一毫,反而处处受制与牵绊。
可是现在,她将自由了。
只要一想到这儿,程意意只觉得浑身上下的每一个细胞便仿佛都雀跃起来。
三个小时的飞行只是一眨眼。
程意意拎着行李箱走出航站楼,机场大厅灯火通明,落地窗外的帝都已经是黑夜。
只一抬头,她便一眼找到了人群中个子最挺拔的顾西泽。
视线相接,他的唇角轻轻荡开柔和的笑意,低低唤了她一声。
"意意。"
飞机落地之前,顾西泽已经在机场等了许久。
今天的程意意看起来格外开心,即使经过了几个小时的飞行,依旧是神采奕奕,头发柔顺披在肩后,眼角眉梢都是飞扬与放松。
才走进,顾西泽俯身接行李箱,却没想程意意踮起脚来便吻了他的额头。
柔软的唇瓣蜻蜓点水触及他的皮肤,过电一般酥麻了片刻。
"怎么乐成这样?"顾西泽心中好笑。
"反正就是高兴。"程意意站稳身体,伸手插·进他的臂弯,与他十指相扣,补充道,"特别高兴。"
顾西泽只任她牵着,不再说话。
顾西泽的掌心永远是温暖而干燥的,让人的安全感抵达每一寸神经,程意意紧紧握着,眼神便有些悠远起来。
她仍然记得当初和顾西泽分手的直接原因,点燃一切导火索,是顾西泽看到了倪茜发来的短信。
信息内容大抵都是让程意意多讨好顾西泽,日后少不了她益处的内容。
而在最初,也是她告诉了程意意,巴结顾西泽这样有权有势的公子哥,就可以把她狱中的父亲救出来。
直到程意意懂事的那一天,才算明白了倪茜的谎言有多么拙略,可已经来不及了。
那时候的她已经无法对顾西泽坦诚。
第63章
在很久之前开始, 程意意便一直在等待这一天。
即使没有这次契机, 她也早已下定过决心,早晚要和倪茜斩断关系。
心中记挂着事情, 在公寓睡了一夜, 程意意凌晨天还未亮时便睁开眼睛, 想要轻手轻脚从顾西泽臂弯里起身,再检查整理一遍需要的证件,却没想, 才动了动, 顾西泽便醒过来。
黑暗中,他侧身揽过程意意的腰,声音带着几分初醒的低沉暗哑,"我陪你去。"
"不了, 你再睡会儿,"程意意扒开他的手,翻身坐起来,"我姐会来接我。"
昨天倪茜最后一次打来电话时, 程意意已经与她谈得清楚明白。
法律上无法断绝亲缘关系,签署关系断绝书自然也不能被承认, 她早些年便想过其他办法。
倪茜对她从未尽过半点抚养义务, 程意意未满十四岁便住进程家,差的只是一份被公证的收养协议罢了。也只有通过收养的办法,才能规避血亲带来的牵绊。
倪茜签署将她送养的协议,程家补办领养手续, 一切完成之后,程意意就算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了倪茜这个麻烦。
程家自然是愿意极了接受这个养女的。
程母行事从来奉行利益至上。她是不喜欢程意意,可现在的程意意算得上一飞冲天,如今不费半分力气,程家便能得到顾家这样的亲家,未来的好处难以估量,她没有把程意意拒之门外的道理,加上程娴在其中擀旋,她很快同意了补办收养手续。
离上班时间还早,但顾西泽还是起来了。
程意意想一个人去,他自然相信她独自也能将事情解决得很好。没有再坚持陪同,只是在她收拾证件和协议的当儿,进厨房给她做了份早餐。
天才蒙蒙亮,程意意便拿着文件袋出了门。
补办手续在民政局,八点钟上班,是她起早了。
插兜在路口吹了好一会风,卷发都被吹乱,终于等到了程娴的车。
"意意!"
程娴才停稳,便率先朝她打了招呼,又询道,"早餐吃过了吗?"
"在家吃过了。"程意意点头,上车系了安全带,把文件理好放在膝盖。
"又是顾西泽给你做的?"程娴启动车子,忍不住打趣她。
程意意的早餐从来是路上买了面包牛奶对付,她自己做的东西不好吃,也懒得把时间花在这上头。
"这你也知道。"程意意无奈地笑起来。
"真好,"程娴开车看着前方,感叹着轻声道了一句,"爸爸知道,也应该能放心了。"
想到狱里的程渊,程意意的面色柔了几分,"今天把这些结束了,我再去看爸爸。"
"对了,意意,昨天在电话里你没说,"到民政局有一段路,碰上堵车,程娴这才来得及好好问她,"倪茜怎么突然就同意了签这个协议?我记得你升学要办身份证那会儿,她连户口本都不肯给你..."
程意意看向窗外,面上的笑意缓缓淡下来,"她现在有事情求我,不签也不行了。"
那位行长的老婆娘家强势,她行事狠辣,脾气又是出了名的暴躁,既被她得知了存在,没有顾西泽帮忙,倪茜会有什么下场可想而知。倪茜如今年老色衰,那位行长是不可能冒险护着她的。
程意意没多说,程娴也不再问,她知道程意意一直在等着这天。
......
协议一式三份,两方签署后,连同证明材料一起,往上递交,按程序申办事实收养公证。
程母到场签完字,便不肯再留,面无表情起身,叫上程娴送她回去。
只剩下倪茜神情憔悴,昨天刚经历了那样的惊吓,险险逃脱,连脸上的妆容也不再同往昔一般精致。
她是真的老了,再贵的粉底也遮不住脸上的细纹。
有顾西泽插手,那位行长的老婆虽然放过她,却也不可能任她在帝留下去。现下又与程意意脱离关系,以后她就真的无依无靠了。
就算从前还有些积蓄,可她花钱大手大脚惯了,那些钱又够用多久?
补办完了收养手续,最后一道程序便是到辖区派出所办理分户。
"意意..."
在户籍管理室外排了许久的队,临了,倪茜不甘心又唤程意意一声。
程意意不想耽搁时间,欠身去拿她手中的户口本,倪茜下意识捏紧,却还是被程意意抽了过去,连同材料递上窗口,开始办分户。
等待时,程意意才回头转身,悠悠对她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你早该想到这一天。"
倪茜此刻心乱如麻,终于生出些后悔的情绪,可当初她又怎么能想得到程意意会有今天,到最后还要嘴硬几句,"你以为程家又有什么好人?她们才是恨极了你,我再怎么不负责,至少不会害你..."
程意意心中麻木,轻笑起来打断了她,"有件事也许你不知道。"
"爸爸入狱之后,你连夜收拾东西、带着存款离开的那晚,我没有睡着,就站在门后。"
程意意的眼神饱含嘲弄,幽深的目光让人无所遁形,倪茜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我没有叫你,因为我知道即使叫了,你也不可能带我走。"
"那时候,你真的考虑过我要怎么活下去吗?"
说到这句,程意意压低了声音,抱手接着道,"程家的人再怎么讨厌我,但至少给过我一口饭吃,我感激他们。你说反了,处处害我的,不是别人——"
"是你。"
一整早的等待,程意意终于从户籍室窗口后接过两个户口本。
一本是倪茜的,一本只有她自己的名字。
程意意翻开自己的反复确认好几遍,最后才满意合上,放回包里,又把倪茜的递还给她。
倪茜愣神站在原地,神情恍惚呆滞,迟迟不肯伸手去接。
程意意就是她下半辈子的饭票,可这张饭票,现在没了。
程意意才不管倪茜想些什么,她现在浑身轻松,唇角强忍着才不至于飞扬起来,把户口本强行塞进了倪茜怀中。
"拿着吧。"
从这一刻起,她们的亲缘关系,就算彻底斩断了。
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无论是法律,还是道德,都无法再将她和倪茜捆绑在一起。倪茜的未来无论是什么样子,都与她再无关系。
程意意率先出了大厅,走出几步,察觉倪茜还跟在身后,回头看她。
短短几步,倪茜似乎终于回神意识到自己未来将面对的是什么,唇角干裂苍白,面色灰败,看着比来时竟又老了几岁。
程意意脚步定了定,最后同她说道,"许多事情我劝过你,可你从来不听。"
"离开帝都吧,做点正事。"
她翻了翻口袋,从长款薄风衣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卡,递到她面前。
倪茜茫然接过,显然没有预料到程意意竟又发这样的善心,她张口欲言,却又被程意意打断了。
"这是最后一次。"
"生恩已尽,我身上再没有什么是属于你的。"
语毕,程意意利落转身,再不看她一眼。
天空澄碧,万里无云,太阳正当空。
程意意的衣摆被风带起,她迈开腿大步走远,一次也没回头。
第64章
放下了人生最重的一个包袱。
轻装前行时总是心情愉悦, 脚步松快。
时间到正午饭点, 顾西泽还在工作,程意意挂断电话后, 打定主意在附近随便吃些东西, 下午的时间去远郊探望程渊。
从前倪茜和程意意住的房子, 便在辖区的派出所附近,沿着香樟大道直走,第二个路口右拐的高档小区里。
程意意本是想找个地方吃饭, 脚步却下意识沿着路往那儿走。
搬走到程家之后, 她便再没来过这一片,偶尔乘车远远路过,也永远是车窗外的风景,一闪而逝。此刻走在树荫下, 程意意才发现,大道两旁的大楼与商铺已经全然更换了,和记忆中她住了十来年的地方模样截然不一样。
其实在那里的回忆,对童年的程意意来说算不上美好。漂亮女人带着孩子独居, 尤其是倪茜那样无所事事的女人,整日只会逛街打麻将, 家中还偶尔有男人出没, 一举一动都是别人口中的谈资。程意意就不止一次听见有大人教自己家的小孩儿不准跟她玩。
记忆力太好有时就是叫人这样烦恼。
都不用怎么回忆,稍一想,往事便一桩桩一件件浮上心头,走到第一个路口时, 程意意便顿住了脚 。
晨起出门时穿的鞋子不合脚,走长了路,后跟隐隐磨得有些生疼,她索性放弃了回去看看的想法,转身往回走,在来时的路上随意挑了家牛肉面馆解决午餐。
浓汤赤酱,面条上齐齐码了一层切成薄片的卤牛肉,切碎的香菜点缀其间,冒着腾腾的热气,程意意掰开筷子,夹起一束慢条斯理地 吹冷。
这世上很多事情,其实根本不必回头看。
她只愿活在当下,随时准备着朝前走。
***
估摸着上次带去的书程渊应该都看完了,程意意特地换了两本新的带上,一个人到公交车站,转乘两趟,一个多小时,终于抵达远郊的康山监狱。
会面依旧隔着玻璃,程渊两鬓的头发看着又白了,但精气神却是比上次好了不少,眼睛里都多了几分光泽。还如同朋友般笑着和她聊了几句书里的内容。
时间有限,程意意絮絮叨叨同他说了自己的学业和实验进度。聊完许多,终于提起倪茜的事情,略过起因,把早上同倪茜解除关系,和程家补办收养手续的事情说过一遍。
程渊的神情显然有些惊诧,举着话筒半晌,才轻声回了一句。
"好。"他微微点头,"这样也好。"
"你既这么做,就一定是想清楚了,我知道你从来都是个有主意的孩子。"
程意意闻言,终于微微抿唇笑起来,像是小时候得到肯定般。
他和倪茜本身没几分感情,年轻时的权色交易,如今忆起只觉得可笑又荒唐。在这个地方呆得久了,有时细一想,甚至连那个女人的面貌性格都在记忆中模糊起来。
其实程意意缺少的,不是意见,而是长辈的倾听。
程渊在心中长叹一声,他不是一个称职的父亲,无论是程意意还是程娴,他亏欠她们的都不是一点半点。程意意聪明,有天分,若是换对正常的父母,好好培养,无论在哪个领域,她现在的成就一定不仅仅止于今天这样。
好在她自己也够争气...
狱警敲敲门示意时间差不多到了,程意意赶紧趁着最后几分钟把最后一件事说完。
"爸爸,我和西泽可能就要结婚了。"
"结婚..."程渊沉吟,"见过他父母了?"
"恩,"程意意点头,轻声道,"她们人很好,待我也和善,我之前也完全没有料到..."
这也出乎了程渊的预料,他与顾西泽只有多年前的一面之缘。
顾西泽那时还只是个十来岁的少年,但言谈举止、行事风度已经隐隐可见其父的风范,整个帝都无人能否认他的优秀与出众。
那时候的顾西泽还不认识程意意,就是程渊自己也没想过,这样优秀的年轻人未来会同自己的女儿牵绊在一起。
他能够想象,要让顾家这样清正的家族接受程意意,顾西泽到底需要付出多少心思和努力。
"既是如此,"程渊点头,"那好好珍惜吧,意意。"
程意意的出身是不幸的,她生来便比别人缺失了很多。别人习以为常、唾手可得的东西,她需要付出不知多少努力...可她又是幸运的,她聪明,从不哀叹命运,勤勉坚持,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得到了眼前的一切。
"爸爸为你高兴。"
这一句里含了太多复杂的感情。
他没办法挽着自己女儿的手,送她走进婚姻的殿堂里,却任然为她骄傲,为她高兴,比任何人都更希望她得到幸福。
......
短短两天周末过去,程意意再回到G市,周一上班,实验室里便发生了一件大事。
她和肖庆共用的实验室失窃了。
程意意之前摆放整齐的东西,都不在她记忆中的位置。
研究课题的过程里,两人花了大量心血一起做了数不清的实验,研究最后,有的实验附件是实物,这些材料需要和论文一起,都作为课题的研究成果。
实验室是公共空间,她先前只以为是肖庆在周末换了地方摆放,转身询问时,发现师兄也是一脸茫然,心下这便明了了。
门锁没有坏,实验室的钥匙不能带离,非上班时间都由分管员保管。
天知道张清又是想了什么法子拿到钥匙,偷走了那些东西。
研究所的领导们年初时候便计划在实验室安装监控,可直拖延到现在,也没能全部装完,可以预见的,即使知道小偷是谁,她们也拿不出有力的证据。
"咱们实验室不会有人进来过吧?"肖庆这才迟钝地反应到。
"不然咱们的材料是自己飞走了吗?"程意意好笑,脱下白大褂,在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来。
"不是,意意,"肖庆急了,"你怎么还这么淡定啊,论文马上就该发出去了,这会材料被人拿走..."
肖庆急得抓了抓头发,"不行,我得去找分管员,看谁借过咱们实验室钥匙..."
"没用的,她既然想偷,怎么可能正大光明去那儿登记借钥匙。"程意意给他泼了盆凉水。
肖庆也知道这样没有意义,可就是没办法淡定下来。
听出程意意的画外音,急忙道:"你知道是谁了?"
"你说呢?"
程意意站起身,抱手靠在背后的窗台。
见程意意的态度,肖庆这才强自镇定了几分,想来想去,外面求财的小偷,哪里可能知道他们这堆破东西的价值,会专门来实验室偷这些的人,只有可能来自研究所内部。
尤其是他们俩的竞争对手......
张清。
肖庆反应过来,不解道"她冒这么大风险偷走咱们的材料有什么用,至多拖延下咱们的进度,咱们该往下做的还不是得往下做..."
"我带回去整理的论文和实验数据她也常来看,现在又带走了实验材料,估计是已经准备好,抢先咱们一步发表了。"
"常来看?"肖庆越发震惊。
"她自己配了钥匙开门进来的,"程意意撩起耳边的碎发,"都趁我不在的时候。"
肖庆的眼睛瞪大了,"意意,你知道怎么还让她看?这种事不是应该告诉师兄告诉导师吗?"
"她当时还什么都没做,打草惊蛇了,她又想到其他的主意,反而防不胜防。"程意意解释。
"可那女人都能随意进出你的宿舍了,你怎么就一点也不怕呢?"肖庆实在理解不了程意意的想法。
"猜到她的目的,我就不怕了,"程意意够起来,拍拍他的肩,"别紧张,师兄,我不会让自己陷入危险的。"
肖庆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又问道,"你说她要抢先咱们把论文发表?"
"我们和她研究的课题不同,导师也知道咱们的进度,她就不怕吗?"肖庆始终不解。
"我早前便有耳闻,"程意意不慌不忙解释,"她常把手下学生的论文拿过来,第一作者署上自己的名字发表,剽窃成性,即使这样,她还是顺风顺水获得了杰青的资助。"
虽说那是国内学术界的潜规则,可有能力完全按下那些声音,至今在研究所里屹立不倒,这只能说明张清的后台不一般。
姚澜就同她说过,当时张清手底下有个学生不服气的,最后毕业论文被卡住,无奈肄业。
即使两组课题不同,可大致方向并非南辕北辙。张清只要稍作修改,便能将成果套用到另外一个课题里去,只要能顺利地抢先发表,到那个时候,她的名望与声誉,会踏上一个崭新的台阶。
届时,程意意和肖庆再发表自己完善后的论文,便完全没了初始的震撼和影响力。即使她们俩不甘心再把事情闹大,张清也能解释,她完全不知道两人的课题是什么,也没有机会知道,只不过碰巧提前两人一步发现了结果。
她是得到杰青资助的牛人,而程意意和肖庆,是两个连博士都没毕业的小家伙。
知道真相,但拿不出证据,即使两人的导师是院士,也半点奈何不了她。
倘若硬要较真,研究所的名声不好听,她们说不定还会得罪一批将来势必需要依靠的人,轻轻松松便叫他们的任何论文都遇到难题,影响毕业。
可张清大概怎么也没想到,她以为的两只博士都没毕业的小可怜,一只是低调的研究所大BOSS儿子,另一只心狠手更辣。
第65章
张清动作迅猛, 程意意开始准备毕业答辩时, 这一天终于在预料之中到来了。
"肖庆,程意意, "冯教授在门口敲了几下, 见两人抬头, 才接着吩咐,"你们俩跟我到办公室来。"
他额间的纹路竖起,鬓角都又白了几分, 眉头带着几分舒展不开的郁色, 强自忍着怒气。
显然,教授已经得知了张清发表的新论文内容。
教授一走,程意意整理完手上的内容,起身刚踏出一步, 便被肖庆拉住了衣摆,"意意,咱们之前这样瞒着,老师他会生气吧..."
"放宽心, 师兄,"程意意抬手轻拍他的手臂, "老师更气的是张清。"
"可是..."肖庆的眼神还是不敢确定。
"一会儿我来说就是了。"程意意轻轻冲他笑起来。
冯教授为人嫉恶如仇、刚正不阿, 堪称学术界的一股清流,也不知年少时吃了多少苦,才走到今天的位置。他看得起那些一心一意做学术、靠真本事说话的人,最厌恶那些投机取巧、剽窃贪腐的学术界败类。
在这样的导师手下, 肖庆和程意意无疑是幸运的。
程意意大概能猜到教授现在的心理。
到了冯教授这个级别的学术界大牛,极少有人会再亲力亲为带学生,这将分散他们极大的时间与精力,有的博士生甚至一年到头见不到几次自己的导师。
冯教授严厉,可对两人实在算得上倾尽心力扶持,他花了大量时间,关注程意意和肖庆的实验进度,随时引导着,不让两人的研究方向走偏,眼看学生的成果已经出来,果实却被另一个人截取了。
同一家研究所,同是研究所百人举荐名额的竞争对手。
他没办法劝服自己这只是一个巧合。
看清楚了张清的论文内容,他便立刻来找自己的学生求证。
发表张清论文的学术期刊在来时路上已经被老人攥成筒状,在掌心握皱了。
如果没有实质性的证据,这件事最后被压下来,他无法想象这对两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来说会是多大的打击。
多少有天赋有前途的年轻学者就在这样的打击过后一蹶不振,只要他想,随时能找出一堆例子来。
期刊被放到两人面前的办公桌上,强自平静下来,冯教授沉声开口。
"翻开看看,二十三页。"
尽管已经知道其中内容,程意意还是捡起书依言翻开,凑过半边和肖庆一起看。
办公室的气压低得吓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直等到两人看完一遍,冯教授才压低声音问出来。
"多少相似度?"
"百分之三十以下,但核心论点被抄走了。"程意意把期刊放回桌上,低头轻声回答。
肖庆则看完之后便一直低着头不说话。
以为两个学生被这消息打击得回不过神来,冯教授心中虽然也是一团怒气,但还是难得放缓了声音道,"你们俩的论文投出去多长时间?"
"两个半月,"肖庆抓了抓头发,声音带着几分无奈,"现下应该离退稿不远了。"
核心期刊从审稿至录用,至少得要三个月,如今张清的论文提前被刊发于众,自然没他俩什么事了。
"也不用这么悲观,未必就没有其他办法。"冯教授劝完,面色冷沉,神情严肃,背起手在办公桌后踱步半晌,抬头又问道,"好好想想,她是用什么机会接触到论文的?首要得找出证据。"
"我常拿资料回去宿舍整理,她就和我住在同一楼层,"程意意别了别耳后的鬓发,随后双手乖巧在身后交握,"我觉得应该是她配到了我房间的钥匙。"
冯教授刚欲开口,程意意又接着补充了一句,"可惜宿舍楼道内没有监控。"
"论文投出之前,实验室也有人进来翻动过,拿走了一些材料。"
"当时我和师兄找过保安科,警察也来看过,可大楼外的监控里,往来的都是内部人员,没查出什么。"
冯教授本就是直性子,脾气压到这儿,再也忍不住,狠狠拍了桌子,"欺世盗名,界内败类,无耻之徒!"
年纪越大,所追求的东西也就越纯粹,冯教授的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平日里肖庆和程意意处事稍有不端都要被他狠狠训斥,现在知道了张清那样的行径,却不能立刻找出确凿的证据奈何她,怎能不生气。
更何况被盗走论文的是自己的学生,他一手扶持着他们成长起来,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两人的付出。
他含怒握紧了办公椅,眼睛瞪圆,额上的青筋都气得乍起。
"老师..."程意意就抓住这机会,低声道出一句,"其实还有一件事..."
"其实我之前隐隐感觉有人进过宿舍,但当时不能确定,想着图个心安,"她不安地绞绞手,"我就把常放在宿舍那一份稍微加上了些内容,删减改动了一些实验数据..."
"我没有想到,动过的地方她全部用了..."
程意意轻描淡写,其实那改动何止是稍微,从第一次在门缝里发现笔芯断裂开始,她便开始对论文修改,张清看到的那一份,许多核心数据和内容根本是凭空捏造的。
张清一开始就没想过在冯教授监管下的数据会有差错,更别提程意意的高智商造假,许多地方不严格按照步骤一模一样反复做几遍实验,根本无法察觉其中的问题。
而张清没有那个时间,她得抢在两人之前把论文发出去。
真正的实验数据和论文原稿从来都被程意意备份在移动硬盘中,随身携带。
生物等实验科学领域,是学术造假的高发区。实验科学依靠实验来得出结论,为了名利,有的科研人员难免铤而走险,去修改、捏造实验数据,来得到预期的结论。
学术期刊通常也只审核科研论文的新颖性和重大性,只看出示的数据能否证明结论,并不会怀疑实验数据。
学术造假的列子层出不穷,而张清这一件却是特殊的。
她所在的研究所是学界内首屈一指的最牛研究所,她本人是杰青的资助获得者,还是研究所拟推荐的"百人计划"候选人。这样的人学术造假,可想而知媒体和舆论将会怎样穷追不舍地把这件事挖掘到底。
罚款、撤销学位、解雇、声名扫地。
她将在科学界内再无立锥之地。
不用深想,冯教授就清楚了程意意这一点轻微的改动有多致命...
只是这时候也顾不得去追究程意意的举动是不是刻意,相比两个小家伙论文被成功盗窃的结果,还是张清盗走的是造假论文更让人容易接受。
冯教授的面色严肃凛然,挥挥手示意两人先走,低头打起了电话。
......
程意意轻轻把门带上,双手插·进风衣口袋,神色轻松坦然。
"意意,还是你厉害!"肖庆朝她竖起个大拇指。
倘若张清今天被定的罪名是剽窃,就是为了课题组、研究所的声誉,也多得是本着息事宁人态度的人,想要把这件事情压下去。
被窃走成果的不过是两个博士都没毕业的小家伙,有谁会与他们感同身受,替他们强出头呢?
程意意改动论文之前,便好好思考过这个问题。
导师性子清高出尘,恐怕孤掌难鸣。肖庆的父亲就算想帮他,一方面得估计研究所的名声,另一方面得找出确凿的证据。
她的目的并不是让张清身败名裂,倘若张清没有先起贪欲恶念,她准备的这一切根本威胁不到她。
可既然她做了,就得承担起责任来。
程意意的举动,事实上,也截断了研究所的退路。
张清能够成功捏造数据,这和课题组与研究所的监管把控不严有很大关系,与其等着张清的数据造假被世人发现,成为天大的丑闻,还不如研究所先行出面,要求期刊的主编撤销论文。
只是这样一来,张清便再没有辩解的余地了。
真是大快人心啊。
程意意走出研究所大楼,深深吸了一口气。
G市的太阳高悬,万里无云,蓝得澄澈漂亮。
有蝉鸣伴随着微风拂过耳畔,研究所楼前的花坛里有香气沁人心脾。
辛苦筹谋等了几个月,现在只觉得现在神清气爽。
这也算替Lucky报仇了。
想着,程意意撕开手里的面包和牛奶盒,在花坛边的长椅坐下来。早上匆忙赶来,没忙得及吃早点,又还不到吃饭时间,食堂没开门,她只能先随便吃些垫垫肚子。
手机响一声,有新进消息。
程意意咬了一口面包,把手机按亮,是顾西泽发过来的。
顾西泽从前极少使用这些社交软件,还是程意意玩他手机的时候顺手给他下载了一个。
顾西泽的玩了几次,觉得还蛮有意思,从此短信的功能便被取代了。
消息里是一张动图。
顾西泽在公司顶楼的办公室,偌大的办公桌,Lucky趴在一堆文件上睡得正香。
Lucky的体型比她走时长大了不少,有点肥,至少程意意的口袋是不能再装下它了。
它的毛发还是通体雪白,两只小爪子安静地搭在一起,额头倒向一边,睡得极可爱。顾西泽修长如玉的手伸了一根手指戳了戳它的额头,它却半点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真不知道顾西泽是怎么把它带到公司去的。一想到Lucky屁颠屁颠跟着顾西泽走进办公室的情景,她便忍不住要笑出来了。
他的员工要是发现了自家顾总其实是个隐形猫控会是什么表情?
程意意还没来得及收起笑意,面前便投下了一片阴影。
"笑什么?"
第66章
女式黑色牛津鞋在程意意跟前站定。
程意意还未抬头, 面上的笑意便缓缓淡下来。
"自然是笑你。"
程意意说罢, 缓缓站起身,慢条斯理把吃了一半的面包包装袋折起来, 塞回口袋, 抬头才去看张清的脸。
那张脸依旧寡淡至极, 因为长期呆在实验室里而面色苍白,单眼皮微塌,面上的神情愠怒, 看起来气势惊人, 眼神深处却带了几分藏不住的虚张声势。
程意意唇角重新漾起的笑意里,带了几分说不清的嘲弄。
正像张清从前抛给她的那种眼神一般,既有不屑,又饱含厌恶, 或许还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怜悯。
张清不知道那怜悯从何而来,却莫名对这目光反感至极,心中烦躁。
程意意的个子高,居高临下看人时, 叫人感觉处处受压制,她那不慌不忙的模样, 更让张清浑身格外不舒服。
就一会儿的功夫, 张清还没来得及被通知自己剽窃的是造假论文。
"尽管笑吧,总有你哭都哭不出来的时候。"那笑意刺进张清的眼睛里,她的面色沉下来,语气中带着几分森然。
"先别急着这么快下结论——"
程意意实在懒得再和他说下去, 漫不经心卷了卷手腕的袖口,最后俯身拿起长凳上的牛奶。
"你既然说得那么笃定,那就好好看着最后哭不出来的人到底是谁。"
程意意的唇角露出几分意味不明的微笑,不待张清反应,率先绕开一步,头也不回走远了。
张清再回头,只来得及看见她扎在脑后一摇一晃的黑色马尾。
不对...程意意这样子...
她心下有些慌乱,好似有蚂蚁沿着心脏爬进四肢百骸。转身匆匆折返大楼,手机铃声就在这时猝不及防响起来。
张清滑动屏幕接通。
"张清!你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话筒另一端,男人铺天盖地的责骂席卷怒气而来,一入耳,叫人手都忍不住开始打颤。
那是她硕博时期的导师,这些年一路扶摇直上,如今已经升任研究所二把手。
导师平日里见谁都是三分笑,只是张清心里明白,他私下里的脾气是最狠厉不过,在过去的几年里,她已经深深领教。
"你是个什么东西,多大的胆子,居然敢造假论文糊弄我!"
张清发表的论文里,第一作者是她自己,第二通讯作者便是这位从前的导师,第三作者则是研究所另外一位领导。
她的论文出了问题,这两位同样脱不了关系。
一听那声音,张清下意识便生出恐惧,耳朵只来得及捕捉到"造假"二字...
"不可能!"张清的声音笃定,冯教授是所内出了名的较真严苛,他监管下的论文怎么可能有错,"数据都是真实的,论文不可能有假..."
"你拿什么证明?研究所已经在写信给期刊要求撤下你的论文,你现在给我立刻公开原始数据!"
撤销论文...不然就公开原始数据去证明!
可她哪里来的原始数据...
"数据有些乱,还需要好好整理,老师,你再给我点时间...一定还有其他的办法,不行我再重复一次实验...论文不可能有假..."张清说着,声音渐渐弱了,她忽地想起了陈意意临走时那意味不明的微笑,心下缓缓有阴影蒙上来。
她的笑意没有那么简单...
原本的笃定瞬息之间消散湮灭了,张清的心就在这一刻跌入了谷底。
程意意...
一定是她动了手脚...
她故意让她抄走了作假的论文...故意让她来不及验证抢着把论文投出...
难怪稿子投出去的几个月,她每每抽出时间重做实验,总不能得到程意意论文里的数据,一直以来,她总以为是自己的方式和手法出了错,可现在看来,这些数据从来一开始就是捏造的。
这只是一个精心编制,等着她往里跳的陷阱。
可笑的是,她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
如今就要摔得粉身碎骨。
此刻,她已经顾不得去想程意意到底是怎么发现了这一切,脑海中只渐渐浮出一个念头来。
她的人生完了...
"我给你两天时间整理,只要能公开原始数据,这件事就还有回旋的余地,所里那边我去斡旋..."
电话另一端又传来声音,她从前的导师强压着怒气叮嘱。
那声音宛如一道催命符,张清已然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只觉得浑身被郁气和烦躁充斥得要爆炸开,忽地便满心消极起来,她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勇气,不等导师说完,一言不发径直挂断了电话。
从前的张清,是不敢这样做的。
就是那年,导师在她的第一篇核心论文第一作者署上自己名字的时候,她也没敢。
似乎就是从那时候开始,她想着,熬吧,熬吧,熬到她也出头的那一天。
等到资历足够了,她也开始在别人的论文上署上自己的名字。
不劳而获的感觉有多美妙,她开始渐渐理解了自己的导师。
科研行业需要承受的压力本就不一般,她身上的压力更甚,作为年轻便成了名的女性科研人,她需要不断得到成绩、发表论文来巩固晋升自己的名誉、地位。重压之下,能力难继,她只能重复当初别人对自己做过的动作。
轻而易举得到一切的滋味,就如同吸食毒.品一般教人上瘾,再难戒掉。
可惜上天从不曾偏爱她,大环境如此,整个行业那么多人,偏偏被发现的就只有她!就只有她受到了这样不公平的对待!
她想着想着,森森然笑起来,才笑了几声,眼里却又盈满了泪花。
......
张清消失了。
导师打来电话当天,她便消失在了众人的视野里,手机也一直处于关机和无人接听的状态。
研究所查实数据,开会讨论过后,给张清发了邮件,给予她三周的时间充分考虑和申辩,可张清没有回来。
她只回了一封简短的邮件。
最前头是寥寥的一句话——
"别再找我,怎么处理,你们看着办,我是不会再回头了。"
再往下的内容,一件件一条条,列出了当初导师窃取她核心论文的证据,还有她曾署名的,原本属于手下学生的论文。
国内顶尖的期刊撤回张清的论文,行业内一时掀起了轩然大波。各路媒体们还在纷纷观望猜测的时候,研究所直属的中科院发布公告,因多篇论文涉及剽窃、数据造假,撤销一名博士学位,撤回其杰青资助。
张清同其导师的情况被研究所最高领导进行全所通报,视频时隔几天便被流传到网络上。
各大媒体随即进行转载,这件事情终于引发了世人的关注。
媒体是最擅长刨根挖底的,转眼间,张清的人生履历连同大小污点都被抖出来曝光得干干净净,甚至连她当初虐猫的事情都有媒体巨细无遗地报道了。
从窃取抄袭论文到学术作假,从学界新星到人格病态,张清当初在界内名气巅峰的时候,也不曾受到过比现在更高的关注。
从此无论她走到哪里,都要一辈子背负造假的恶名。没有一家研究所会再聘用她,她大抵也一辈子不能再从事科研这个行业。
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不过如此。
也由着张清的开端,国内掀起了新一轮的学术打假风潮,力度之强前所未见,短时间内倒是见了些效果,大环境肃清了许多。
肖庆和程意意投出的论文终于度过了漫长的审稿期,在这时候正式被世界权威科学杂志刊登。
学术界的新闻本来小众,可程意意的人气在网络上居高不下,国外的杂志一出,几乎立刻被国内的报纸接连转载了,一时间,连普通的吃瓜群众们都懂得了S是多么厉害的刊物。全球的科学家们,无一不梦寐以求能在其中一本杂志上发表论文,毕竟那代表的,是世界科学研究成果的最高水准。
程意意的毕业答辩也借着这股东风,一鼓作气顺利通过。
这一次,研究所特意放宽名额,肖庆和程意意、连同那位博导,三人的名字一同出现在百人计划的举荐名单上。
G市的研究所算得上国内生物研究领域人才最密集的地方,其实上了研究所的推荐名单,就算是半只脚踏进了百人计划里。
研究所推荐公布名单的那天起,程意意便开始着手在研究所最后的收尾工作。
金秋十月,百人的名单经过漫长的几轮专家评审,终于出炉。
肖庆和程意意的名字赫然在列。
入选者需要在名单公布之日起六个月内到岗工作,呆了两年的G市,程意意也终于将要回到帝都去。
其实她手上的工作已经全部交接完成,平日里能多做的,不过是偶尔帮老师的团队打打杂。
老师的年纪越来越大,已经无暇分出精力去做其他琐事,只全心全意将有限的时间放在做研究上。
她和肖庆将是老师的最后一批学生。
而现在,她和肖庆同时毕业了。
用了两年的办公桌已经被收拾好,拧干毛巾擦了几遍,干净得像她来时一般。程意意最后给窗台上的小盆栽浇过水,同一间办公室的姚澜和郑宽道了别。
顾西泽的车已经在研究所的大楼下等她。
最后剩下的,便只有导师了。
平日里被老师吹胡子瞪眼睛骂得狗血淋头,这会儿却怎么都只记得导师的好,程意意觉得眼睛和鼻子都酸极了。
回国的两年里,她无数次庆幸自己遇到了这样好的导师,一手扶持,让她成长到今天。
尤其是在经历了张清的事情之后,程意意的感恩之情更甚。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教授究竟教会了她们多少东西,她抬手欲要敲门,嗓子里的声音却莫名有些发不出来。
再回头看肖庆,他也比她好不到哪里去。
肖庆呆在冯教授身边的时间更长,对老师的感情只会比她更深,此刻分别在即,一个大男人,眼睛都红了。
此刻去了帝都,不知道一年还有几次和老师见面的机会。
第67章
程意意和肖庆还在门外犹豫着, 那办公室的门吱呀一声自己从里开了, 冯教授显然没料到门外有人,一抬眸, 被两个学生吓了一跳。
"怎么不敲门, 杵在这?"
程意意乖巧地背起手, 温和地笑起来,"正打算敲呢,老师就出来了。"
"恩, "冯教授点点头, "今天实验室里没什么需要帮忙的,你们去做自己的事就好了。"
"老师,"程意意迟疑着,轻轻唤了他一声, "我们是来道别的,今天就要回帝都了..."
她前几天才同教授说过,教授大概是忘了。
这个年届七十的老人,眼神依旧明亮智慧, 精神矍铄,身形却依旧无可避开岁月侵蚀后的老态, 背脊有些微驼。他的唇抿了片刻, 似是回想,最后才微微点点头,叹了一口气,"是我忘了..."
他额间和眼角的纹路都比程意意来时更深了些。
带了两三年的学生就这样一同毕业了, 离开他的羽翼,走向未来。
"毕业快乐,我为你们高兴。"他的唇角微微翘了几分,看得出是想极力挤出一个亲和的笑容,可长期严肃的面部表情让他此时此刻挤出的笑容有些艰难。
程意意平日里能说许多好听讨巧的话,随便找出两句都能打破现在沉重的气氛,安抚大家的心情,可话到嘴边,这会儿却全沉默了下来。
这个两鬓斑白的老头在说完了庆祝毕业之后,终究不忘最后谆谆叮嘱。
"离开研究所也要记住潜心做研究。老师没有那么功利,不要求你们有多少名誉地位,记住了吗?"
"记住了。"肖庆和程意意抬头齐声回答了他。
"虽然这是一个大部分人失去底线的时代,可我必须要求你们做那少部分,守住道德和学术的底线,纵然做不到有的事情有所为,可至少得做到有的事情有所不为,须得守住读书人的尊严!"
"是。"两人沉重地点头。
"还有,金钱不是衡量是否成功的标准,只要你们活得正派、有信念、有追求,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老师就会为你们骄傲。"
"好。"
两个学生的神情凝重,眼神认真。老人的眼睛历尽千帆,自然能辨出是真是假,瞧着她们应该都听进去了,心中终于有了几分欣慰。
好在这最后一次,他带出两个好学生。
他点了一点头,微微挥挥手,"好了,去吧。"
他的目光里满含着对他们未来的希冀。
临行前,程意意最后回首,欠身弯腰,深深鞠躬行了一礼。
"老师再见。"
冯教授没有应声,依旧微微冲她挥了挥手作答。
程意意把最后的许多话咽进了腹中,随着肖庆一道走出了研究所的大楼。
出门来,程意意才发现,才发现肖庆竟然哭了,眼眶里的水迹在秋日的阳光里晶莹地闪了几下。
难怪师兄刚刚走得那么快。
程意意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想到师兄这样的糙汉,竟也有因为分别流眼泪的一天,又禁不住觉得好笑。
她装作没看见的样子,直到肖庆把眼眶中的水迹擦得干干净净,才偏过头不动声色安慰道,"师兄你家就在G市,假期回家时还有时间常来探望,我回了帝都,下一次再见导师,还不知是什么时候。"
也是。
话说到这儿,肖庆好歹把程意意的安抚听进去了几句,平复了下心情,目光触及大楼停车位里熟悉的车型,回头询问,"意意,你现在就跟顾西泽回帝都?"
"恩,"程意意点头,"提前回帝都,在入职之前,还有些事情要做。"
比如《天生我才》的国际PK赛。
参加这个比赛,程意意最初的目的其实已经达到了,她如今甚至隐隐为自己的名气负累,但任何事情都应该有始有终,这同样是当初导师告诫过她们的箴言。
世界上永远不缺乏天才,程意意一定不是其中最聪明的那个,她没办法预料国际赛的结局,然而无论成败无否,最终都需要她亲自执笔,为比赛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那入职后再见了。"
程意意微微笑起来,眉眼弯弯,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感染力十足,率先伸出手。
情绪低沉了许久,此刻,肖庆面上也终于漾出些许笑容,他也伸出右手,重重回握。
"再见。"
相聚和离别,每天都在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发生,幸运的是,相识近十年的师妹,依旧会作为搭档,同他一道在科研这条漫长的大路上走下去。
***
"你和肖庆认识多久了,意意?"
"八年吧,上大学起他就是我本科的师兄了。"程意意系好安全带,抽出一瓶水,打开瓶盖喝了一口,心中有些好奇顾西泽怎么忽然明知故问。
"认识这么久了啊..."顾西泽低低重复了一句。
程意意敏感地听出些什么,拧起瓶盖,悄悄朝顾西泽的侧脸看去。
他的黑发修得更短了一些,光洁饱满的额头毫无保留露出来,皮肤白皙,眉眼深邃,轮廓精致硬朗,英俊逼人。然而那唇角紧抿着,不知怎地,程意意就瞧出几分不高兴来。
"西泽——"程意意声音里带着笑意,懒洋洋拖长了调子,"你是不是在介意师兄握了我的手..."
程意意的手生得纤细好看,十指好似削葱根,握在手心又软绵。
从前上学时候,学校文艺演出,程意意同另外一个男生搭档,牵着手跳完了整首曲子。
她那会儿是崇文的大众女神,牵了她的手跳舞,这事儿无论放在谁身上,都够吹一阵子牛了。
男生也算是学院小有名气的帅哥,曲子结束,下了台松开程意意的手,他面上还是一副意犹未尽的样子,正巧被后台等她的顾西泽看到了。
她记得那天的顾西泽就是这样的神情,唇角紧紧抿着,无关紧要地说了两句话,便不再开口,看起来一副不高兴,偏偏我就是不承认的样子。
程意意那会儿哪里明白他怎么就突然不高兴了,还仔细反省了自己最近有没有做错事情,直到一连两天,顾西泽紧紧牵着她的手陪她去上课,陪她去吃饭,陪她逛超市的时候,程意意隐隐才有些悟出来。
顾西泽吃醋的方式也是这么与众不同。
刚刚和肖庆握手时,比普通的礼节更重一些,大概叫顾西泽瞧着不得劲儿了。
他千里迢迢抛开工作来接她回帝都,贴心地在研究所大楼下等了半天,却只看见她在门口跟师兄言笑晏晏的样子。
程意意觉得换做自己也要装一肚子醋。
见顾西泽还是专心开车,不接她的茬,程意意干脆倾过身,偏头在他的脸颊重重啄了一下,"别生气了,我家西泽哪里有这么小气。"
大概是被那句——"我家西泽"安抚到了,他的面色好歹缓和了几分,唇齿间吝啬地吐出两个字。
"不够。"
程意意依言,又倾身吻了下他的唇角。
顾西泽被吻过的唇角这才稍稍翘些许弧度,偏偏面上还要强行板起来。
"不够。"
"差不多得了啊。"程意意的警告听起来不大有威慑力。她打开车窗,迅疾的风从耳边掠过,程意意低头拿了根皮筋,扎起长发,视线一时触及腿侧的纸箱。
纸箱不大,是刚刚从研究所办公室收下来的,装着一些零碎的东西。大件之前已经和宿舍的行李一起办了托运。
程意意忽地想起什么,从纸箱的底层翻出一只去年用的旧手机,按了一会儿启动键,还有电,能开机,虽然触屏已经不太灵敏,但程意意还是顺利把相册里一堆顾西泽花边新闻的截图翻了出来。
她其实也不太清楚那时候的自己是什么心态,尽管内心明晰而理智地告诉自己,未来不能奢望,可还是会下意识被关于顾西泽一举一动的新闻吸引住目光。
比如,今天的顾西泽和哪个女伴一同出席了宴会,今天的顾西泽和谁共进了晚餐,今天的顾西泽被哪个咖啡厅的服务员搭讪...
那些报道多半是失实的看图说话,媒体惯会编故事,程意意心里明白,可情感偏偏总要与理智背道而驰,那时候她就是忍不住要焦躁,要膈应。
明明顾西泽已经不再是她的。
程意意收回思绪,把截图翻到第一张,柔声开口,"西泽,我也有个问题。"
"什么?"
顾西泽应声,缓缓踩下刹车,在路口等待红绿灯。
"乐佳希是谁?模特张苗苗你也认识吗?还有这个季晴......"
?
程意意接连念出一堆陌生却又隐约有些印象的名字,顾西泽心中不知怎地生出不大好的预感来。
他不动声色偏头,扫了几眼程意意的手机屏幕,心下明了几分。
"怎么不回答?"程意意念了半天,听顾西泽还是一言不发,有些生气了。
"不认识。"
她抬起头来,正瞧见顾西泽眼神中带着茫然的模样,心下已经信了几分,但还是又小心翼翼地确定了一遍,"你说真的?"
"一个也不认识。"
顾西泽的语气自始至终带着的笃定终于让程意意安下心。
"那我就信你..."
她埋头,口中不知低喃了一句什么,顾西泽只瞧见她的指尖在相册的右上角点下编辑,然后全选,删除。
她扎起的黑发纷纷扬被车窗外涌进的风吹起,微低的侧脸精致又好看,皮肤柔嫩莹白,桃花眼尾上挑,眼睑微微带着天然的红晕,纤长又细密的睫毛安静垂着,目光始终专注在手机屏幕上。
红灯的倒计时很快结束,顾西泽启动车辆的同时,轻轻唤了她一声。
"意意..."
"恩?"程意意懒洋洋应他。
"户口本带了吗?"
听到顾西泽问这个,程意意才从手机屏幕上抬起头来,眨眨眼,"约好的事情,我什么时候掉过链子?"
顾西泽这才轻轻笑起来。
倘若回帝都的飞机没有延误、晚点太久,顺利的话——
他们将在今天的太阳落山之前,正式结为合法夫妻。
第68章
不知是谁先发现了, 社交平台上, 程意意的主页里显示情感状况的那一栏,悄无声息地便被改成了已婚。乐文小说网值得您收藏 WwW。LWXS520。COM
程意意的社交平台主页许久没发过动态, 上一条, 还是《天生我才》进入PK赛的时候, 她上台前叫工作人员给自己拍了个造型的全身照,照片中,她走在前面, 编起的辫子柔顺垂在肩上, 回过头来,五官精致柔和,桃花眼的眼睑微晕,好看得要命。
配文只有两个字, 加油。
这俩字精简明晰,下面的留言已经破了十万。
没办法,谁让程意意总不发动态呢?舔屏的颜党们只能一遍一遍来这条动态下回复。发现程意意的情感状态栏被改成已婚之后,大家简直炸了锅。
程意意结婚的对象会是谁, 他们都不用过脑子,用脚趾头想也能猜到。
看来蝉联多年国民男神宝座的顾西泽, 如今已为人夫。
媒体们纷纷转载报道, 事情刚开始发酵的时候,有网友恰巧在伦敦拍到了牵手逛街的两人,在网上PO出照片。
伦敦正下着暴雨。
那雨大概是突然来的,因为照片中的两人显然上一秒还在逛街。
顾西泽穿了黑色大衣, 单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搂住程意意的肩。他的个子高大,伞便举得高了些,大概是怕斜着飘进来的雨将程意意打湿,那伞柄便无限向程意意的方向倾斜。
程意意被遮得严实,他左边的肩膀却大半暴露在雨中。
黑色的大衣看不出雨迹,却不难叫人知道,他身上一定被淋湿了的。
拍下照片的网友在最后附文,"偶遇正度蜜月的顾西泽和程意意,单身狗已被虐哭。"
......
程意意不是圈内的明星,除了参加那档智力竞赛节目,她平日里算得上低调至极,就连在世界顶级的S发表了论文,也都是国外率先报道,才被国内的媒体暗搓搓地原文照搬过来,附带了些外国网友们的评论。
亚洲人总是比白种人的年纪显小一些,外国网友们的主流评论大都是怀疑程意意年龄。
"天啊,她真的有二十五岁了吗?我觉得她还是个高中生,不过看起来真漂亮!"
"她和我十三岁的妹妹看上去差不多大,像个洋娃娃。"
"看起来只有十五岁,她是生下来就开始学写论文的吗?我并不认为她真的有有能力发表那些论文,大家多关注她的国家那些学术造假案例就会知道,这个国家至少有一半人在学术造假..."
"楼上醒醒吧,你认为只有十五岁的小妹妹已经发表了多篇核心论文,你的年龄看起来是她两倍,但智商大概只有她一半。"
"只有最愚蠢的人才会想尽办法贬低能力更强的人。"
再往下,也多是一些吹捧的评论了,毕竟世人总对那些长得好看的人格外宽容。
程意意虽是亚洲人的长相,可有时,美丽也是跨越国界共通的。
***
国内网友们翻完了墙再回来,一致认为。在这样年轻的时候,得到这样的成绩,足以证明程意意是个能潜心研究的人,天赋与努力并存,不高调,不浮躁,她未来的前途决不可限量。
他们粉的并不是爱豆,而是一个女科学家。
如果非要再划个重点,那一定是,长得好看的女科学家。
程意意的评论区,也就是从这时候开始,总比其他名人的评论区来得更加宽容友善。
结婚的消息被传开,网上也多是一片祝福。
从前还不能理解顾西泽眼光的网友们,现在渐渐明白了,程意意拥有的,不只是一张漂亮的脸蛋,那于她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她的聪明、她的沉着,她的境界,远远凌驾在这世间许多人之上,那才是她真正的财富。
顾西泽原来并不肤浅,他早已经清楚极了,他爱的,不仅是一个美丽的女人。
有多少人能做到像他们一般,从十来岁起,只专注在一段感情里?
两人十年的爱情长跑,早已不能轻易被所有人下定义、去指点评论。
程意意人远在伦敦,但还是一打开手机,便感受到了国内的热度。虽然关了微博的消息提示,可短信区还是被从前的同学同事们攻占了。
她淋了雨刚洗过澡,头发擦了一半,便不耐烦地把毛巾扔到一边,专心回复起短信。
还是顾西泽洗完澡出来瞧见,这才捡起毛巾重新给她擦起头发。
待到那短信一一回复完了,程意意这才打开微博。
千万条消息一瞬间涌入,差点没把她的手机挤爆。
上一条两个字的微博,评论区翻到最后,还是有大批粉丝们忍不住痛哭流涕,尤其是顾西泽的小迷妹,倘若顾西泽开通了微博,估计这会儿评论区的长城都被哭倒了。
#别拦我,让我走#:"我男神怎么这么想不通!年纪轻轻就踏进了婚姻的坟墓!"
#明天窝就是菊苣#:"心碎,校服到婚纱,女主角是别人..."
#夜里#:"不声不响结了婚...不声不响度蜜月...恕我不能接受...男神你回来!"
程意意把评论翻到最后,笑得乐不可支,干脆偏头躲开顾西泽的毛巾,将他的右手从沙发后拉到跟前,兴致勃勃,"西泽,咱们拍一张。"
程意意一直觉得,顾西泽的手是这世界上最浑然天成的艺术品。那骨节分明,十指纤长白皙如玉,再好的画工也难以描绘。
至少此刻,她的手搭在他手上与之交叠时,确确实实感觉到了一点自惭形秽。
不过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程意意咔擦一张,将两人戴在无名指的素色铂金指环拍下。
没有配文,直接上传。
照片的角落,是程意意未来得及擦干的,一缕俏皮的头发。
......
其实程意意并非大家所想,特地来伦敦度蜜月。她主要是来参加《天生我才》最后一轮国际赛,参加比赛的同时,顺道度蜜月。
国际赛的准备自然需要比前两轮更充分,毕竟也算是为国征战,程意意又是队长,因此不敢大意,特地提前一个星期抵达。
在节目组租下的酒店里睡了两三天调时差,今天顾西泽来时,才算恢复了精神,起床画了个美美的妆,同他一起出门吹风,谁知刚上街,便被大雨淋了回来。
伦敦的天气真是像熊孩子一样阴晴不定。
电视里播着前两季国际赛的现场录制视频,程意意的头发渐干,在室内的暖气中,她又开始有些昏昏欲睡。
"西泽,昆南这会儿也在伦敦上学吧?"
迷糊中,她恍惚想起来。
那天昆南从G市离开后,程意意便再没有见过他。
昆南说他要做些有意义的事情。
程意意曾经想过,他也许会回家,跟着家中的长辈接触生意,也许会做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最万万没想到的便是,昆南会重新回到学校读MBA。程意意听旁人说起时,还觉得有几分不可思议。
小霸王在中学时候最讨厌的便是念书,想让他安安静静在凳子上坐一会,比登天还难。
程意意醒着听课时候,他还能待一小会儿跟程意意说说话,程意意要是趴在桌子上睡着了,醒来他准已经在田径场的绿茵坪踢球。若不是家里压着头,他多半连大学都没耐性念到毕业。
而现在,他选择了自己曾经最厌恶的一条路,只因为这条路对他来说确确实实是有意义的。
他终于也开始为自己的未来设计规划,担起家中独子的责任来。
"恩。"提起昆南,顾西泽有点儿不太情愿回答,但还是出声应了她。
自从被程意意戳破第一次,顾西泽越来越疏于掩饰自己吃醋时候的不高兴。
气压有点儿低,程意意的睡意都消散了几分,抬起双手揉揉顾西泽的脸,"好啦,我就是问问!"
她正待要说出下一句,桌上的电脑忽地叮咚进了一封邮件。
那寄来信件的邮箱十分眼熟。
程意意偏头细一想,猛然记了起来,那是希思罗机场的客服邮箱。她从前在机场官网填失物登记时,官网上的一列客服邮箱里,便有这一个。
她的心脏轻轻跳动了两次,指尖触及笔记本的触摸屏,迟迟不敢点开。
"怎么?"顾西泽看出她的迟疑。
"那块..."
程意意还有些愣神,偏头正要回答的一瞬间,指尖不防抖动了一下,酒店的网速极快,邮件立刻被打开了。
邮件开头便是客服的道歉,告诉她,她于10年7月在官网填写失物登记的失物已被寻回,请她到机场的失物招领处认领。
客服的邮件里,还分享给她一则有趣的故事。
当年捡到程意意腕表的,是左手边座位上一位年迈的医生。
程意意下了飞机后走得极快,他的腿脚不大灵便,一会儿就不见了她的踪影,医生决定把腕表交到机场的失物招领处。谁知折返的时候,不慎被机场外乱窜的出租车擦伤了,当晚住进了医院。那腕表并不贵重,一耽搁,便被老人抛到了脑后。
最近他在整理旧物的时候,重新翻到了这块腕表,同时还发现了表盘背面刻下的缩写。印象实在太深刻,稍一回忆,老人便记起了当年坐在自己右手边,整整哭满十几个小时的东方姑娘。
他隐隐猜测,这块腕表里,一定藏着一段令人难忘的爱情。
于是,当天午后,他驱车两小时,将腕表归还了希思罗机场的地勤。
程意意唇瓣动了动,张口欲言,却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多年前遗失在帝都飞往希思罗航班上的女士腕表,就这样被寻回了,她曾经真的以为,有生之年再难见到它。
人总要为自己的一时冲动付出代价,就像她当年头也不回、决绝地下了决定,事后无论再跑多少次机场,填多少次失物招领,也再难将它寻觅。
可命运就是这样充满戏剧性。
兜兜转转了五年,遗失的腕表终究回到了她的手里。
......
国际赛第一轮上台的时候,程意意的左手重新戴上了那块老旧的腕表。
同顾西泽一样戴在左手上。
其实从机场失物招领处寻回的时候,腕表已经坏了,可顾西泽不知怎么拆开捣鼓,仅仅一两个小时,腕表便重新开始了转动。
程意意今天没穿节目组准备的那套昂贵的短款礼服,因为,顾西泽送给了她一件更适合的战袍。
淡金色的纱裙未及地,层层叠起,V领的剪裁如同古希腊神话中女祭司的裙子,将一切将要表达的元素大胆利落收敛在裙面那星光熠熠里。
程意意身材高挑,冷艳高贵,更将礼服的气势无限展露。
她的头发悉数挽起,盘在脑后,露出纤细白嫩的脖颈。程意意极少尝试浓重的妆容,然而真正化起来,比淡妆时更叫人移不开眼睛。
睫毛纤长恍若蝶翼,一抹红唇美艳惊人,她就站在舞台的正中央的地方,灯光汇聚的那一点,像极了雅典娜再临。
金发碧眼的裁判最后宣布比赛规则。
顾西泽心底渐渐觉得,这其实是一场已经能将结局预测的战斗。
她眼神中是势在必得的笃定,她自信而强大,淡金色的缕衣便是她的盔甲。
就在这一刻,没有人能够打败她。
没有人能够将她击垮。
顾西泽的位子被安排在贵宾席第一排,这个地方视野极好,能轻而易举清晰将程意意的身形收入眼底。
他目不转睛注视着他妻子的方向,视线灼灼,一寸也不舍得移开。
程意意忽地像是感受到了他的注视,微微侧身偏头,对上他的视线,俏皮地眨眨眼睛,唇角微微翘起来一点。
红唇间,她整齐洁白的牙齿微露,眼睛弯弯,眼周天然的微红稍稍晕开来,撩得人心里发痒。
也就是在这一瞬,台上聚光灯下的神祗重新坠入凡间,成为了他的精灵。
顾西泽摇摇头,极力压下心中的翻涌,无奈地回了她一个微笑,示意她认真比赛,心下却早已久久不能平静。
他不知道自己要怎样才能形容心中瞬息之间涌起的那一股澎湃的感动。
她是他的妻子,将要陪他走过百年的人。
他将见证,她未来的人生里,每一次喜悦,每一次感动,每一次神伤,每一次哭泣。
他能伸手将她揽入怀中,哄她,安抚她,也能站在原地,目视着她的逐渐成长壮大。
他将永远爱她,保护她,直至死亡将他与她分离。
顾西泽的神情渐渐悠远起来,他忽地想起了从前在书里见过的一句话。
人生下来的时候都只有一半,为了找到另一半,而在人世间行走,有的人幸运,很快便找到了。而有的人,却要寻找一辈子。
他是如此地幸运,在他还是青葱少年的时候,便寻觅到了这个将要与他共度一生的人。
即使中间蹚过坎坷与曲折,可他理智地清楚,无论绕了多远的路,他们终究会牵着手,重新回归他想要走的这一条。
不管需要付出多少代价,不管使用什么方法,他知道他的心从未偏移。
就从,那年盛夏,在高三的走廊里,程意意大着胆子,踮脚吻上他的那一秒开始。
那天的晨光格外和煦明媚,她光洁白皙的侧颜有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她的眼睛里盛满了紧张,他甚至注意到了她因为不安而握紧的小拳头。
她是那样的可爱。
以至于,他此生心里、眼里都被种下一种名叫程意意的魔咒。
他从未告诉过她,唇瓣相接的那一刻。
他的心跳,也许比她还要更快些。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结局想了很久,终于完结啦~
大家期待的番外,作者菌可能暂时不会放在正文里了~
这两个星期写好先放微博哦,免费给看~
想看什么番外,大家可以三选二哦。
昆南的。
国际赛。
婚礼和小包子。
比起汾乔,桃花眼写的真的超级慢,从入v到现在,时速就没怎么超过五百,每天写三千字要六个小时以上。
我想了想,大概是因为看文的小仙女多了,写出来总是下意识改了又改,害怕不能让所有人满意。
小仙女们提出的意见,我都认真看过,有的没回复,可都在小本子上记了下来。
文还不够好,有很多缺点待改进...
总立flag,然后没做到...
但庆幸的是,几个月前,我会为了一条零评难受很久,现在,看评论的时候,我开始审视反思自己。
我相信我是在成长的。
连载三个月,感谢大家陪着意意、西泽还有拖延症的萌新走到现在,让我记下了越来越多小仙女的id。
从这一刻起,写更多的书,成为更好的大大,我们的目标是征服星辰大海——————的小仙女。
(虽然心中还是隐隐预感下一本就要扑)
新故事~细腰美人x痴汉魔王
六月开坑,不见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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